(一)
接到母親來電,東拉西扯聊了許久后,母親不經(jīng)意言道:你那不爭氣的平表哥又被抓進去了,算起來,他這是三進宮了吧。你姨媽又該撲天搶地了。
彼時,窗外陽光正好,冬日的陽光總給人無限溫暖,像渴望中情人的手。
我的心像被一個什么東西叮咬了一口,有一絲微顫的疼痛,稍許,變成了麻癢,最后再復(fù)平靜。
母親那頭掛斷電話許久了,我卻還一直怔怔的拿著,兀自愣著,不知道是放下還是就這樣一直的拿著。
沒來由的,心如湖水,恍若有人輕輕的放了一只紙船,在那靜而清的水面上悄悄的浮動著,蕩漾著。記憶在時光的水面上,晃晃悠悠,跌落起伏。
平表哥是我的二表哥,我一般都是叫“玉平哥哥”,常常惹來母親的好一頓數(shù)落:要么就叫哥哥,要么就叫玉平,不倫不類。熟讀《紅樓夢》的小姨更絕:你干脆也學(xué)史湘云,也大著舌頭叫一聲“愛哥哥”吧!那時,我已十一二歲,卻總還稱得口齒清楚,至少還分得清“愛”和“二”的發(fā)音,小姨的提議自然是惹來一頓白眼,不過,在那時,心底里卻依稀記得是有些許羞赧的。
肖家兩位公子,大的溫文爾雅,文質(zhì)彬彬,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流露出良好教養(yǎng)和絕世的風(fēng)度。于我卻是水中月,鏡中花,離我觸手可及,卻又遠(yuǎn)不可望,成表哥大我十歲,我還只是懵懂少女,他卻已是風(fēng)度翩翩一青年,與他的感覺如同舊社會里深墻大院里丫環(huán)看少爺?shù)母杏X,美是美矣,卻只能在墻角樹后偷偷的觀望,外帶欣賞。
而和那個有著“混世魔王”之稱的平表哥,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平表哥也稱得上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只是他的瀟灑中帶有些許的狂妄和不羈,行事、做事又不按常情出牌,便博得了“混世魔王”的稱號,他倒坦然接受,還自嘲:十年一覺青春夢,博得混世魔王名。
我自小寄居于外婆府上,自比林黛玉,養(yǎng)成了見花流淚,對月傷懷的憂郁性格,平表哥家離外婆府上尚有四十多地路,他卻常常借故跑來,沒事就和我玩泥巴仗,他的借口現(xiàn)在想來讓人有點啼笑皆非,比如家里炸了點糍粑,給外婆外公送來嘗嘗;家里的青椒有得多了,送點給外公外婆炒血醬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外公外婆也是極疼愛這個外孫伢子的,由著他把各種理由說的冠免堂皇,讀了幾年書的大舅搖頭晃腦:這才是真正的“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吧!
有一次,玩在興頭上,平表哥一把拉過我,讓我看他的眼睛里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我睜大眼睛,在他的臉上來來回回的看了好久,也沒現(xiàn)他那本來就英俊的臉上再長出什么花來,他不死心,壞笑著把自己的眼皮高高提起,讓我仔細(xì)看,一定要讓我找出東西來,我傻傻的站在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的他面前,極為認(rèn)真的在他的臉上慢慢摸索,生怕漏過一寸角落。
他早已笑的在地上打滾,指著我的鼻子說不出話來:你。。。你這個天下第一的笨笨,真是笨到外婆家里了,我的眼睛里不就是有你這個小狗狗嗎?那個小狗狗現(xiàn)在正是在看著我么?你再看看,再看看,是不是有個狗狗??!
說了半天呢,這廝在捉弄我呢!
當(dāng)然,他也沒撈到什么好處,除了挨了我好一通粉拳繡腿外,還吃了外公的一記“一指彈,”腦門疼了好幾天。
哼!誰讓你說我是小狗的。
(二)
姨父家在城步,在當(dāng)?shù)兀菜愕蒙细皇思?,二十幾年前,許多人還在住平房,他們家已經(jīng)住進了兩層樓的樓房,姨父家四個兄弟,合伙起了一幢當(dāng)時稱得上“氣派”的樓房,有點像學(xué)校里的教學(xué)樓,居然有長長的走廊,兩邊再用雜房圍起來,形成了一個差不多有兩個藍球場大的四合院,院里種了不少的果樹,記憶中,桃樹和李樹是最多的,還有板栗樹,我最愛的,要屬那一個葡萄架,以及葡萄架下那些石桌石椅,成表哥在兩顆樹之間扎了一個藤條編織成的秋千架,那上面可沒少留下我的口水呢!因為經(jīng)常的情形是:我躺在上面,蓋著從樹葉間傾瀉下來的斑駁陽光,流著口水,睡著了。
因為那個院子的誘惑,使得去姨父家成了我小時候最快樂的夢想,只要說起去“白塘”,跑的最快的一定是我,走在最急的也一定是我??墒强偛荒芾腺囋谒麄兗也蛔甙?。為此,我和平表哥想了好多主意,有一次,我竟然為此得了一場大病,險些沒了小命。
家里親戚的生日多在臘月,大舅是臘月二十三,小舅是臘月二十六,姨父是臘月二十八,一般的情況是:二十三那天,平表哥和家人趕到外婆家,等過了二十六小舅的生日,才回。等到二十八,我再和大舅小舅一起,去姨父家為姨父過生日。這已經(jīng)成了慣例。
那一年的臘月里下起了漫天大雪,從臘月十幾開始下,到二十三那天,已經(jīng)是一片北國冰封景象。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顏色,那就是觸手可及的白色。因為是寒假期間,平表哥和成表哥早早的就來到了外婆家,我們堆雪人,打雪仗,天地間因為有了我們的笑聲,似乎連雪花也變得有幾分溫暖了。
二十六的下午,生日飯吃完后,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鐘了,姨父帶著兩位表哥準(zhǔn)備回去了,臨行前,問我要不要先和他們一起過去,我自然是一萬個點頭同意,可是外公不許,說天氣太冷,路上又滑,還是等兩天再和大部隊一起去。老祖宗開了口,就連姨父也不敢再為我爭取了,更加別說那兩位表哥在那兒急得抓耳撓腮的了。
我心里頭的那個失望加失落啊,用北方話來說就是:拔涼拔涼的??!可是,就我那小胳膊,能扭得過俺外公那大腿嗎?肯定扭不過!
送走了姨父一家,我一個人縮在火爐邊生悶氣,也沒人管我,都知道我想去姨父家,可是,最高權(quán)威人士沒松口,大舅小舅也沒奈何。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個細(xì)如蚊子般的聲音把我驚醒了:芳,芳妹!
是平表哥。
他正縮頭縮腦的趴在窗臺上,朝我招手呢!
我瞪著眼睛看著他,你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快點,快點,跟我走,我特意回來接你的,我爸和我哥在大路那邊等著呢!
可是。。??墒牵瑺敔敳粶?zhǔn)呢?。ㄎ覐男【凸芡夤袪敔敚?/p>
沒事的,反正后天他們也要去的。你快點啦!
不知道是不是被火熏的迷糊還是睡的迷糊,反正我就身不由己、糊里糊涂的跟著平表哥就跑出了家門,全然沒有考慮這樣做的后果,倒是我那大我五歲的“混世魔王”肖玉平表哥居然還不忘在桌子上歪歪扭扭的留一紙條:我接芳芳去我家了。
我出門時,穿的是外婆做的千層底子的土布鞋,一路上,吃盡了苦頭,不要說那鞋子有一千層底,就是有一萬層,也被雪水浸透了。盡管天寒地凍,冷的我一路打噴嚏,可是因為走在兩大帥哥之間,那一點點的寒意似乎也變得稀薄了。
到了姨父家,我已經(jīng)凍的說不出話了,害得姨媽一家丟開所有的事,先圍著我忙開了,姨媽煮姜水,姨父生爐子,平表哥幫我用滾燙的鹽開水燙腳,饒是如此,晚上我還是發(fā)起了高燒,第二天躺在床上吊了一天的鹽水,等到第三天,外公帶著一幫大部隊來到姨父家里,看著那個如雨打梨花、可憐兮兮的我時,滿腔的怒火全化作了無奈和心疼,哪里還顧得上治我私離家門之罪。
開春后,在外公的壽宴上,大舅把我的驚世之舉大肆渲染了一番,小姨大笑:芳姑娘,你這么喜歡住你姨父家,干脆,給他做女兒算了吧!省得天天想歪點子,再病一場!
我白眼一翻:哼,才不呢!我給姨父做了女,我媽就沒女了,不干!
小姨再笑:那。。要不,就做媳婦吧,老大,老二,任你挑!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
我也在連羞帶忿中抿著嘴唇悄悄的笑了。
(3)
平表哥自小天資聰慧,能唱會跳,能言善辯,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一身靈氣全用在了歪門邪道,他是最早南下淘金的那一批人,想必在浪海浮沉的打工潮中也喝了不少苦水,最后走上了開發(fā)廊,當(dāng)雞頭的黑路,我只不斷的從母親口中聽說他一次又一次被抓進去的消息,還聽說,他身邊的女人比他衣箱里的衣服還要多,每次,母親總是以一聲嘆息結(jié)束我們的聊天,當(dāng)然,最后也不忘調(diào)侃我一下:怎么樣?是不是在慶幸當(dāng)初沒有嫁給你的平表哥吧!
我淡淡的笑。
嗅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