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早已到了秋后，韓山的暑氣還是特別的重。在這個人口不到三十萬的小山城，燠熱難耐的夏天似乎特別長，不到陽歷十月根本感覺不到秋的來臨。山城有山城的獨特之處，生活節(jié)奏緩慢，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是沒有辦法在工作日休閑的，城內的小居民就不一樣了，早上喝喝油茶喝點咖啡的卻多得很。一大早起來，那些老茶客們就搖著扇子悠悠蕩蕩地躲進大棚傘下喝著油茶談天說地，不到日上三竿是不容易散場的。
禮拜天的韓山城節(jié)奏放得更緩了。李新柳跨進綠怡情的時候正好是上午十點。她戴著遮陽鏡，穿著米黃色套裙，淡綠色半高跟鞋，一掛黑色的瀑布垂到肩上。她徑直上了二樓，往樓梯左轉就進了斑馬包間。這個咖啡館的包間命名頗有特色，均以漂亮動物的名字取名，房間不大，容下四人剛剛好。在男人的眼里，美女或許都是有個性的。黃廣森約李新柳品咖啡就喜歡在斑馬室，他覺得斑馬是一種很有活力的草原動物，體形優(yōu)美，線條明快，性格奔放而不失溫潤。胡大壯喜歡在獵豹包間，墻上的一副大型壁掛就是非洲草原上飛馳的獵豹。每次胡大壯靜候在獵豹室時，總喜歡死死地盯著這頭野性十足的飛毛腿浮想聯翩，李新柳的速度與激情并不亞于一頭獵豹。
李新柳摘下墨鏡，雙手往耳后順了一下頭發(fā)，頭輕輕一甩，就勢坐下，幾個小動作如行云流水。黃廣森已經煮好了咖啡，是正宗的巴西貨。室內響起了《廬山戀》的小插曲《啊,故鄉(xiāng)》，調子很低，很抒情。黃廣森非常熟悉這個曲子，他聽了不到一分鐘就叫服務員換成鄧麗君的歌，說綠怡情什么時候開始播放盜版帶了，錢曼華的聲音哪里有這個鼻音腔呢。李新柳說局長的要求真是太高了，聽覺比嗅覺還靈敏，我倒聽不出鼻音腔。黃廣森說，新柳啊，我本來非常喜歡這首歌的，與你在一起最容易讓我想起十幾年前看《廬山戀》這個電影的情景。李新柳說別把我想象成你的假想情人好么。說罷抿一口咖啡，哇，好苦。黃廣森遞過紙巾，李新柳捂著嘴巴愁眉苦臉的樣子。黃廣森告訴她，巴西豆比緬甸豆或者老撾豆都要苦，中國人喝咖啡都喜歡加糖，他可是不許加糖的，他喜歡真實的原汁原味的巴西苦。李新柳往杯里加糖，加奶昔，一邊聽黃局長打著比方。黃廣森說生活處處有學問，咖啡與人很相似，有的人很甜但是很快就消失了，有的人很苦但是苦后有回甘，味道特別持久。李新柳放下湯匙，雙手操在胸前，故意圓睜杏眼，“不要專拿人來作比，請黃局長說說我是你眼里的哪一款?！秉S廣森看著她箍得緊緊的前胸，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便不緊不慢地說，你嘛屬中性，甜中有苦苦中帶點甜。他埋下頭喝一口咖啡，我不喜歡你是一頭獵豹，我喜歡你是一匹斑馬。李新柳哼了一聲，說無聊，獵豹吃人，斑馬不吃人可它踢人呢，我哪里惹你了？你們男人，都一路貨。
“好好好，喝咖啡不要多說話，趁熱嘛。食不言寢不語，多體會巴西的苦澀適度哦。待會有正經事問你呢?！秉S廣森放下青花瓷杯，自然地架起了二郎腿。
“新柳啊，上次那個資金虧空回填的事情總算過去了。省巡視組也不追究，萬書記一高興同意絲鴨研究中心買了個桑塔納。教育局可是管著七千多在職教師的韓山第一局，都還是老掉牙的北京吉普車呢。要去絲鴨研究中心調車都要看他老胡的臉色，那個桑塔納豈不是胡大壯的私家車了不成？”黃廣森點燃了紅塔山，細長地吐出一口煙，說，“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啊——喂，你有個表弟是不是做建筑？?！?/p>
李新柳肯定地說是啊，江沖中心小學的田徑場項目就是表弟做的啊，工程質量好，師生都很滿意呢，算得上韓山的樣板工程。
“有個事先向你透漏一下。你懂的，教育局是清水衙門嘛，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勤工儉學管理站是個不盈利的服務機構，安排的都是以前的集體工，在現有體制下國有的還是集體的哪個企業(yè)不虧損呢？雙基達標的很多項目都是承包給外人做的?？h團領導都在爭搶，得罪不起。按現有形勢來判斷，韓山的教育還有高潮，還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尤其是普高與職高教育要大大擴招。國家政策來了，對教育的投入一年比一年多?！秉S廣森喝了幾杯咖啡話似乎就多了，他站起身移到李新柳身邊，李新柳閉著眼睛，她隨時準備用某個部位來迎接黃局長的檢查。黃廣森擰熄了煙頭，抱起李新柳親了親她的前額。細細地說：“你安心在樂天待著吧，一個學期后再給你個名分。局里要精簡機構，一些二級機構能合并的要合并。勤管站下面的印刷廠、校具廠、文具廠都要承包出去，局里虧不起啊。黨組計劃要新成立基建隊，韓山各學校的基建與維修項目都由局教育基建隊做，肥水不留外人田嘛，那些縣團領導就不好插手干預了?！?/p>
“別弄疼我啊。”李新柳嬌嗔起來真的就是一只小山貓。黃廣森松開手，左手中指上閃閃發(fā)光的藍寶石戒子引起了李新柳的注意。
“我忘記了，你是我的肥水還是我的田呢？怎么會弄疼你啊，說我有點粗魯吧，那可是要看對象的?！?/p>
“一年后呢？你給我個什么名分？跟你出雙入對，你我腦袋會搬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李新柳扒開黃廣森的手，遲疑一下，試探著說，“我可沒有那個福氣啊，女人嘛少點勞累就行，隨遇而安就好，我才不奢求什么名分。”李新柳一臉平靜，她看著黃局長的眼，心里卻撲騰撲騰的跳。
“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韓山酒店去吧，小宋十一點半會來接的?！秉S廣森不無曖昧地說，“你喜歡哪個房間呢？”
李新柳眼前浮現出華逸樓306粉紅的燈光，碧霞煙羅的落地式窗簾和淡墨色墻裙，還有那個碩大無朋的立式鏡子，鏡子里似乎永遠閃著胡大壯蠕動的龐大身影，她也聽到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李新柳戴上遮陽鏡，小宋把車開到了韓山酒店，說下午還要跑一趟江州，要借絲鴨研究中心的車呢，怕是要黃局長先打個電話給胡主任。黃廣森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說小宋你去吧，等下給你電話。
胡 大壯從桑拿中心出來，滿面紅光。他沒有接到司機小宋的電話，倒是萬重山書記來電了。
“喂，大壯，有個好消息。你來縣委辦一下啰?！比f書記語調輕松，胡大壯琢磨著萬書記今天很高興。急忙開車進了縣委大院。
萬重山說：“江州對韓山的鴨主題旅游節(jié)很滿意，市委書記要帶人來韓山考察，據說四大家的一把手與宣傳部、旅游局以及特色產業(yè)辦的人可能都會來。韓山要打出自己的品牌，鴨文化、鴨美食一定要在宣傳上再上臺階。鴨全席是韓山美食名片，一定要好好發(fā)揚，要組織發(fā)動各大協(xié)會共同推進鴨產業(yè)的發(fā)展?！比f重山摁熄了小熊貓，又悄聲說：“大壯，你的手藝可不能荒廢掉。絲鴨研究中心要擴大業(yè)務范圍，鴨全席這個項目，你看看怎么辦？”萬書記對胡大壯寄予了厚望。
胡大壯說：“我一人只有一雙手，分不開身嘛。說實在的啊，萬書記，我以前的幾個兄弟在廣東開了酒樓，他們都想請我入股，注冊一個品牌——胡大壯鴨全席。我想想不行啊，我是韓山的，萬書記又這么信任我，委我重任，怎么可以帶著這個去了廣東呢？我下海了，我走了，我對不起萬書記，對不起翹友協(xié)會的兄弟們，更對不起百一十萬父老鄉(xiāng)親?！?nbsp; 萬重山輕輕敲了下桌子，沉默了一會兒，說：“胡主任，你是講義氣的人，你不去廣東，不下海經商，待在韓山這個偏僻的窮地方，難能可貴?，F在是市場經濟了，公務員也可以用自己的技術與專業(yè)特長合法賺錢了。胡大壯鴨全席，這個是可以考慮注冊的，一定要在韓山注冊?！?/p>
萬重山撥通了黃廣森的電話。黃廣森大汗淋漓地蠢蠢搖動，真他媽的索命鬼，早不響遲不響，太掃興了。李新柳按著他的手，示意裝作不聽見。還沒幾分鐘，大哥大又響了。黃廣森按捺著一肚子的不爽快開了免提。
“喂，黃局長——呵呵，在哪里高樂啊？又要打攪你休息了。”
“哦——哦，嗯嗯，是萬書記啊，我正準備往城里趕呢，樂天谷豐片小幾座房子出現了地基陷塌，都成危房了，剛剛去看了看，學生在禮拜一就要轉移到完小去。您有何指示啦？”黃廣森匆匆穿好衣服，李新柳意猶未盡，戀戀不舍，怨怒道：“哎，真掃興，要你關機不關機，就差一點就到了——我還用去嗎？”
“你在樂天主持工作，你的轄區(qū)有危房，你能不去嗎?不去才活見鬼呢?！?/p>
黃廣森進了萬書記的辦公室，李新柳提著包包候在門外。萬重山說進來吧李主任，沒必要回避。李新柳只好羞羞地進去，撿個遠點的單人沙發(fā)坐下。胡大壯瞥了李新柳一眼，他似乎覺察出了什么，接二連三地哼哼，又用手拉了拉領帶。
萬重山說：“柳山的石磨豆腐已經做成規(guī)模了，這個品牌的宣傳廣告在元旦的時候由省電視臺黃金檔播出，這是韓山的又一張名片。韓山血醬鴨注冊早了幾個月，再晚幾個月那就不是韓山的啰。今天找你來，主要是考慮把韓山絲鴨這個文章做大，胡主任的朋友都鼓動他在廣東注冊韓山鴨全席，我是堅決不同意的，我相信胡主任不至于這樣背棄韓山人民吧，呵呵-呵?！?/p>
“這個事，還是絲鴨研究中心出面，盡快做好相關資料，申請注冊韓山胡大壯鴨全席品牌。黃局長啊，這個品牌的效應是很不錯的。世界那些奢侈品，他們的東西本身能值多少錢呢，LV包，那么一點鱷魚皮就是幾十萬，完全就是品牌的價值嘛。”
“是的是的。萬書記有眼光，是真心為韓山人民謀福祉?！秉S廣森嘀咕著回答，“教育局招待所改造也快完工了，萬書記您看--這個要是注冊了是不是作為教育招待所的特色招牌？”
“這個以后再說，你也是絲鴨專家，你有資源，你若有心，合作者自然會找上門來。”萬重山有點不愿意談這個話題。
韓山酒店是縣政府的招待所，市場經濟放開之后，生意就不太好做了，體制內的優(yōu)勢突然遭到了很大的沖擊。萬重山的內弟趙紀凡在韓山接手了武裝部的人武賓館，租賃期二十年，正在忙于豪華裝修，準備在元旦節(jié)盛裝開業(yè)，吃住休閑娛樂一條龍服務。人武賓館經過幾個月的裝修之后，面貌煥然一新，掛的招牌是“韓山古城大酒店”。在開業(yè)之前，胡大壯的“韓山鴨全席傳承人”批復已經下來了，萬書記在韓山鴨文化協(xié)會、美食家協(xié)會與翹友協(xié)會的聯誼品鑒大會上，宣布胡大壯獲得江州地區(qū)非物質文化傳承人特殊津貼，胡大壯成了韓山當前唯一的鴨全席傳承人，第一個省級特殊津貼獲得者。胡大壯被古城大酒店董事長趙紀凡聘為技術顧問，在周末的時候偶爾給廚師們上上培訓課，示范鴨全席操作流程。趙紀凡給胡大壯百分之一的技術股份，自然地“胡大壯鴨全席”就成了古城大酒店最高檔次的招牌菜。從此，韓山縣兩辦與四大家的接待就由古城大酒店負責了。
“胡大壯鴨全席”的申報注冊黃廣森可沒少花功夫，教育招待所竟然連一杯羹都分不到，想想身后的萬重山，黃廣森只有一聲感嘆，還是要傍對人啊。不過他黃廣森是個非常有頭腦的人，他經常告誡司機小宋說男人最性感的器官是思想，他是個善于動腦筋的男人。他與趙紀凡、胡大壯多次溝通之后，韓山教育招待所最終成為古城大酒店的連鎖店，每年繳納三萬元的加盟費，也可以經營胡大壯鴨全席，在旅游旺季的時候，招待所也分擔古城的部分接待任務，緩解古城大酒店的住宿與餐飲壓力。
韓山的鴨產業(yè)蓬勃發(fā)展，胡大壯鴨全席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自從鴨全席名正言順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韓山縣委縣政府在幾大傳統(tǒng)節(jié)日都要舉行鴨系列美食品鑒會，韓山鴨產業(yè)、鴨文化蒸蒸日上。古城大酒店借絲鴨東風，不到半年時間在包裝宣傳上上了新臺階，陸續(xù)推出鴨系列名小吃，胡大壯鴨全席更聞名江州，走向省外。當時就流行這樣的宣傳口號：不吃鴨全席，枉做韓山人；古城胡大壯，韓山好榜樣。
江州特色產業(yè)辦在聽取了韓山絲鴨養(yǎng)殖中心年度工作匯報之后，對他們取得的成績極為震驚。組織人員實地考察了韓山九個絲鴨養(yǎng)殖重點鄉(xiāng)鎮(zhèn)，萬重山帶領黃廣森、胡大壯一路陪同，黃、胡兩人同時充當講解員，三天的忙碌給領導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萬重山對此非常愜意。二月份江州經濟工作務虛會議后，因韓山縣經濟發(fā)展勢頭強勁，九縣三區(qū)排名第一，萬重山被任命為江州市委常委，兼韓山縣委書記。消息到了韓山，古城大酒店張燈結彩，胡大壯親自操刀掌勺，帶著幾個徒弟忙活了一上午。趙紀凡請來了韓山絲鴨養(yǎng)殖協(xié)會的領導，翹友協(xié)會的理事長及韓山美食文化協(xié)會的主要成員，兩個大包房坐得滿滿的。四大家的主要負責人與兩辦主任及幾個職能局局長坐在一桌，萬重山很興奮地發(fā)表了自己的感想，熱情洋溢地鼓勵大家凝心聚力搞好生產拉動經濟發(fā)展服務韓山人民，然后他用征求意見的口吻說，鴨產業(yè)已經占了韓山經濟的半邊天，絲鴨研究中心跟不上時代需要了，擬組建特色產業(yè)局，好對接江州特色產業(yè)辦的工作。大家都表示萬書記有眼光，站得高看得遠。組織部長呵呵一笑，這個非胡大師莫屬了。萬重山說能者上，但是得走程序也要講規(guī)矩。
胡大壯萬萬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突然，這是令他感到萬分驚訝的。回到家里，肖芳姿就跌跌撞撞撲到他懷里，百般撒嬌，說這個夏利車真是晦氣啊，今天早上去江州做美容還好好的，還沒開到家里就車身發(fā)抖，發(fā)動機不背力。胡大壯說你是車技太差了，叫你莫開偏要開，女人家能干什么。
“哎，死鬼，跟你說個事噻，劉樂湖打我電話，說他天生就不是個教書的料。你怎么看??？”肖芳姿枕著胡大壯的腿問。
胡大壯點燃一支芙蓉王，捏著她的鼻子說：“不能教書就干別的嘛。我胡大壯不也混出來了嗎，真他娘的笨蛋，還虧他還是大學生，大學生這個熊樣值什么屌錢?！?/p>
“死鬼，抽什么鬼煙啰抽，聽我說啊。劉樂湖呢，那個夏利車他是要定了，數了六萬塊錢給我了，說胡主任有桑塔納，這個夏利配不上了。我想也是的啊，我男人胡大壯什么人啊，副科級干部，等著升正科了還開夏利車是不是有點土了？”肖芳姿故作鬼臉。
“被你處理了？算你狠！國產車能值幾個錢啊就收了人家六萬元，我又看不到你一分錢，看我不弄死你?！?/p>
“你哪次把我弄死了，來啊?！毙し甲舜蠓鹊嘏又碥|，胡大壯深吸一口煙，把她壓在了床上。
五月底將進行人事調整，消息已經明確胡大壯不再兼任江沖學區(qū)主任了。職稱評選工作吹風會召開之后，縣人事局因為江沖的特殊貢獻多照顧了三個高級指標。胡大壯在職稱評選工作會上提都不提這個事，就以五千一個指標的價格私自賣掉，黃廣森接到舉報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置可否就忽悠過去了。五月的最后一天，黃廣森在教育局人事工作會上宣布李新柳擔任江沖學區(qū)一把手；劉樂湖擔任江沖學區(qū)后勤副主任；教育局基建公司掛牌成立，司機小宋擔任經理，實行責任承包制。
胡大壯任命為韓山特色產業(yè)局局長，他深感肩上的擔子更重了。韓山絲鴨研究中心成為了特色產業(yè)局的二級機構，降為副科級，黃廣森也不想委屈自己當個中心副主任，遞了辭呈不再兼任此職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