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   秀

傳記小說

圖文∕都梁記憶

      記憶里，福秀這名字一直是一個老女人的名字，到今天，總美麗富貴不起來。

      福秀是以前院子里一位嬸，院子里侄兒輩當(dāng)面喊她老公叫四爺，背地里叫她福秀婆。

      我們這鄉(xiāng)院子里的概念，是指群居在一起的一片村落。

      我們院子老時節(jié)叫黃家石山上。

       石山上老院子有座老堂屋，凡安心觀黃泥坳這區(qū)域，所有黃姓人口皆發(fā)派于此。十來畝寬的院子，鐵蒺藜水牛刺，高高低低長滿石頭窩窩，牽連著石壁懸崖圍成的“銅墻鐵壁”，幾百年來拱衛(wèi)著黃家石山這座森嚴堡壘。

       1949年前夕，四爺?shù)牡皾M神仙”是這堡壘的主。

       四爺?shù)淖嫔霞业镭S厚。四爺堂弟二爺?shù)牡邦x”，是四爺?shù)淖娓副юB(yǎng)的。四爺?shù)淖娓笡]有生育孩子才抱養(yǎng)“瞌睡蟲”，抱養(yǎng)后才生了“滿神仙”，在父親離世時，滿神仙分得父業(yè)比瞌睡蟲豐厚許多。

     “瞌睡蟲”和“滿神仙”雖然都是外號，但后者顯然要文雅得多，所以“雅號”在武岡是“外號”的同義詞。瞌睡蟲與弟弟在家中地位的差異，明顯不是簡單的庶嫡之爭，而是養(yǎng)父養(yǎng)母與親爹親媽的不同。這種差異雖然是父母決定，久而久之院子里人在稱呼上，就明顯讓他倆有天壤之別。這讓瞌睡蟲好不服氣。

       某天，有外人來找滿神仙，未近院門隔老遠就打喊。不老遠打喊無人迎接，任何人不敢擅入的，因為鐵蒺藜水牛刺拱護的院子不分早晚晝夜，有惡犬環(huán)伺。

     “瞌睡蟲—滿老爺在屋么？”來人直呼瞌睡蟲雅號隔空打喊。

     “找滿老爺做么格？”瞌睡蟲很不情愿應(yīng)道，聲音像睡不醒的秋蟲！

     “滿爺在家屌痛下不得床額！”瞌睡蟲又懶洋洋說。

     “何格屌痛？”來人沒聽懂話意語音繼續(xù)問。

     “捧的人多了捧痛格！”瞌睡蟲陰陽怪氣地答， 來人好不意思。

       這也算是“庶嫡之妒”的經(jīng)典故事，流傳安心觀一直至今。

       四爺因為嫡傳而家道豐隆，除了在石山上有房子外，1941年還在石山上左手下面的田垅里，起了一座新院子。這院子在我們的記憶中，一直叫“新屋里”。新屋本來是四爺?shù)男挛荩抡?quán)后，沒十歲的新屋變成整個石山上人的新屋。

      1949年至1965年，我才出生。三五歲的我，對世上當(dāng)時所有的記憶，仿佛四爺?shù)钠拍锔Ｐ銒?，清晰過自己娘：

      那是個皮膚松弛面色蠟黃個頭高大的女人。那神態(tài)除了跟老病有關(guān)之外，其他任何與她無關(guān)。

       我家房子就是四爺新屋的院門，院門在武岡老時間口語中叫朝門，朝門的概念和表達一直沿襲至今。

       正屋牛欄谷倉朝門齊全的整個院落，是1941年四爺新修的房子。那正屋是六排五柱七瓜現(xiàn)廊的，磚封印子木排舍大瓦房。新屋里這名字是區(qū)別于石山上老院子而起的，我娘生三個姐姐是在石山上祖屋的舊房子。石山上與新屋里的距離？半里多路一點。

       四爺家房子地基比我家要高，高出尺多兩尺的樣子。新政權(quán)后四爺還住著自己地主時代的新房子，是有原因的。盡管那時候新政府比天還大，但天大大不過理，關(guān)上朝門一筆寫不出兩黃字的族中叔侄，總不能青天白日占了人家才住了八年的新房子。

       二爺住了三井正屋。四爺住了一井正屋，一井就是一間的二分之一，另外還住了間橫屋。四爺那一井正屋是有天樓地樓的，橫屋沒有起樓，上看數(shù)瓦低頭是泥地。四爺將正屋做寢房橫屋做茶堂，茶堂就是廚房。寢房在正屋右邊靠堂屋間前井位置，橫屋是正屋左邊靠后的那間。正屋與橫屋之間有段短短走廊，走廊連接正屋與橫屋能擋風(fēng)雨。四爺從茶堂到寢房有兩道彎，遠近二十米左右。

       1949年以前，年輕的四爺是年輕的新屋的主人，福秀嬸也是。

      十多年后，除了二爺鴆占鵲巢住了四爺三井正屋外，我爹和院子里另兩位爺爺輩的窮人，買了四爺正屋門前的朝門，修葺了一番，將朝門變成三間像模像樣的房子，我們?nèi)沂嗫谀信甲≡诶锩妗?/span>

       我想那時候二爺能住上四爺三井正屋是有道理的。

       四爺三兄弟中：大哥沒生孩子，四爺也沒，一輩子都沒。只有二爺生了兩男一女。于是二爺將大兒子過繼給了大哥，四爺過繼了外人一女兒和一男孩。女孩由四爺養(yǎng)大并嫁人，男孩養(yǎng)到中途又回親生父母去了。

       四爺正屋右邊與橫屋轉(zhuǎn)彎處屋檐下，一株柚子樹與二爺大兒子同齡?？吹蕉敶髢鹤泳腿缤匆娔氰肿訕洌肿訕渚烷L在離屋檐不過一丈遠的尿坑磡上。

       我們所看到的，六十多歲的柚子樹一直沒有超越四爺正屋的高度。

       尿坑，是老式房子屋檐下的垃圾坑，主要方便容納以煤灰為主的生活廢物，包括小孩子小便大便的污水坑。尿坑這名詞可能為武岡南鄉(xiāng)所獨有？這叫尿坑的東西弄在所有房屋的門口，不管窮戶富戶，除了方便之外，急難時，尿坑水還能消防滅火。

       長在尿坑磡上的柚子樹，如四爺和二爺大兒子一樣：從小到大大魚大肉吃得多，導(dǎo)致營養(yǎng)過剩成了垃圾，然后這垃圾嚴重影響生命質(zhì)量。

       為什么沒有三爺？三爺死得早，甚至早在成年之前？老時節(jié)死了的人未成年也留有稱呼位置的。

      四爺和四爺?shù)拇蟾缃K生未育，因為他們是嫡生。

       二爺生育兩男一女，因為二爺?shù)母赣H不是嫡生，還因為二爺有打獵趕山的終生喜好。

       四爺?shù)拇蟾缭溟_始沒生，后來跟別人懷了一個，生下后沒養(yǎng)大。原配又死得早，繼配蕭氏在前夫那里生了一女孩的，嫁給四爺大哥后也沒生？后來暗地里也與別人懷了一個，生下后是男孩，但也沒帶大。

        院子里族侄輩的我們稱蕭氏為“蕭一娘”。蕭一娘與前夫生的女兒嫁隔壁新寧縣，生三女一男，男孩最小。大女兒嫁人后家景寬裕，生三個女孩后沒生男孩？于是抱養(yǎng)一男孩叫“祥伢子”的，抱養(yǎng)祥伢子后又懷上了，懷孕六月經(jīng)B超確認為男孩。確認為男孩后，就把祥伢子寄放到石山上來了。等十月懷胎生下男孩，見祥伢子在老外婆家健健旺旺一帆風(fēng)順成長，就一直沒將其接回身邊。不幸的是，生下的男孩不久就天折了，祥伢子才被接回去?，F(xiàn)在祥伢子已成人成家，在新寧縣崀山風(fēng)景區(qū)開了酒店賓館。

       二爺?shù)拇髢鹤舆^繼給伯父后，他一直孝順地稱蕭一娘做“娘”。過繼給伯父后，長大成人生兒育女時，那是1962年之后的事了。如果是1949年之前，二爺大兒子能不能生育也是未知數(shù)。從年輕到現(xiàn)在，他耳朵和腳踝終年四季凍傷未癒的樣子，完全是攝入營養(yǎng)太過，消耗不暢形成的垃圾表現(xiàn)。

       二爺大兒子還有嗜睡的惡習(xí)，他完完全全遺傳了祖父瞌睡蟲的基因。喜葷不喜素的天生惡習(xí)讓自己總提不起精神，再忙的“雙搶”季節(jié)，說話走路總比任何人慢半拍?！半p搶”忙月再忙，就是后來責(zé)任田到戶，同出同歸的婆娘晚上做好飯菜，招呼一家大小吃好后，燒好洗澡水，三請四催他洗澡睡覺了，才慢慢吞吞尋鞋，慢慢吞吞找衣服脫衣服。坐到腳盆里洗的時候，洗上十分鐘二十分鐘，不見完。婆娘見這么久還未完？推開房門，他光身坐在腳盆里一動不動，鼾聲早已如雷了。有兩次被婆娘用竹枝扎的“牛掃帚”抽醒，還是記性不牢。

       有年中秋時分，二爺大兒子養(yǎng)了群鴨子，已經(jīng)養(yǎng)到能吃能賣的樣子。一天，婆娘在家賣了一只，二爺大兒子回家來說“價錢太便宜賣虧了！”硬生生跑到人家屋里，將到了砧板上的鴨子提了回來。

       尿坑磡上的柚子樹，也像二爺大兒子：因根下土地太肥，一輩子沒脾氣；那沒脾氣的柚子樹，柚子枝，柚子葉，因四面空氣不流暢，一年四季，一生六十多年，沒曬過一天從早到晚的太陽，沒虐過一次痛快淋漓的季風(fēng)。枝和葉也像四爺大侄子的耳朵和腳踝，被一層果綠色的微生物如牛皮癬，頑固不退糾纏一輩子。

      看到二爺大兒子，比較起小兒子，小兒子景狀好些。因為過繼給伯父的大兒子享受的酒肉福祿肯定超過弟弟，也讓人想起以食肉為主的獅虎種族瀕臨滅絕，而食草的兔子家族發(fā)子發(fā)孫的道理。

       二爺大兒子成年后，幸虧娶了一位貧農(nóng)家庭九姊妹中的大姐。有這種生存憂患的老婆，才能生育出來四位恰到好處的兒女。生機？不是生存危機逼出來的生命跡象么。

       福秀嬸從小取名福秀，長大后嫁給門當(dāng)戶對的四爺，應(yīng)該長相膚色體態(tài)品性，都不會差。

       福秀嬸嫁四爺后第一個春節(jié)，大年初二跟四爺去娘家拜新年。見四爺喝酒豪爽，岳母娘小心翼翼走近來，輕拍愛婿肩膀，弱弱喊著四爺大名，央其“少吃點，嫩嫩元心醉了要不得”，被四爺虎目一瞪獅喉一吼，“莫吃就莫吃！我就莫吃咧！”將盛酒的瓦壺拤緊，望稠木桌沿一頓，酒壺應(yīng)聲瓦破酒飛。

       四爺這樣財大氣粗的人性和酒性，娶了福秀嬸后，夫妻雙雙同杯共盞的場景雖然未必，有酒有肉的飲食格局應(yīng)該長久不變。由此，作為最初最弱生命體的精子或卵子，決不可能存活于酒池肉林的軀殼中。福秀嬸少女時代既福態(tài)又艷麗，配得上四爺?shù)那啻簹q月一齊葬送在了大魚大肉里。新政權(quán)來了后，她的身體心態(tài)都沒有被改造過來。

       就在我母親生下第三個女兒的第二天清晨，她遇到我爹，滿臉堆笑問，“賀喜你！昨晚生個伢子嘎？”，被我爹滿臉冰霜地答，“善，等會來喝胡椒茶！”爹的應(yīng)答讓她恨不得鉆地洞。我們這鄉(xiāng)生了孩子，再窮也要招待胡椒紅糖生姜茶的。

     “同為女人，嫁為人妻后，生女不生崽都如此不待見，何況我福秀不生男也不生女！”，這應(yīng)該是福秀嬸當(dāng)時的心情。

       后來，生理被酒肉廢了，心理被命運廢了的福秀嬸日漸憔悴。其實應(yīng)該是娘生了三姐時爹回應(yīng)她那次還早些，她就人老珠黃了。要不爹見著健康客氣的異性不可能那樣不顧情面的。爹他們老輩人形容男人瀟灑女人漂亮的口語通常用“客氣”一詞的。

       娘生了三姐兩年后才生下我，我四歲多點的1969年的農(nóng)歷9月，福秀嬸就過世了。

       福秀嬸是上吊死的。她上吊過兩次，第一次被發(fā)現(xiàn)，救下來了。她上吊在寢房靠窗右邊上二樓的板梯上。由那時到現(xiàn)在五十年，只要看到板梯，就想起福秀嬸的死。盡管當(dāng)時沒有親見，聽院子里以及大姐二姐重復(fù)當(dāng)時慘狀：她蓬頭垢面發(fā)亂如麻眼珠暴突，舌頭伸出老長回不到嘴里，等等。有這層記憶作鋪墊，后來讀蒲松齡筆下的恐怖，算小巫比大巫了。

       福秀嬸的死不完全跟生孩子有關(guān)。她死之前肚腹部位生了回瘤子，在石門醫(yī)院動了次手術(shù)。不久又復(fù)發(fā)，據(jù)說是在公家勞動收白術(shù)藥材時粘了毛氣，而后，二次上吊的。

      出殯那天，是一個秋天的午后，棺材是白色的，連墨汁都沒有涂黑。剛做或剛買的棺材，架在秋收不久的稻田里，焦黃的太陽風(fēng)干的稻草顏色跟棺材好搭配，還有稻草顏色的土田磡，它們相邀一塊，默默陪著四爺痛哭傷心。

       也許基于對福秀嬸的鄙視，當(dāng)時四歲的我居然想起，“這白白的嶄新的棺材，裝往墓地后，應(yīng)該將她倒入坑里，這棺材還可以抬回來再用，一次性用了太可惜了！”

       現(xiàn)在動筆寫出來，所有的文字技巧都突不出四歲時的情緒。對她好惡的簡單推理：小時候她肯定想親我，或者抱我，但始終沒有。我娘好不容易生個兒子能讓她這種人抱？簡直是犯忌。

      福秀嬸死后，四爺還活了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之間，總見他“出門一把鎖進屋一把柴”，他一個人將飯菜打理得精精致致，高興起來時喊侄孫子孫女陪吃，甚至曾孫子吃。院子里死了人，七十多歲還能幫忙扶柩“抬開喪”。責(zé)任田到戶后，種田也種得好精致。最后那兩年，發(fā)現(xiàn)他手沒勁了，洗衣服漂清時，不能輕快活泛地將衣服在水面上擺動，就一次兩次三次……將衣服從水里撈起擰干，再放入水中吸足水分再擰干，像洗衣機放水甩干再放水再甩干的道理。

       記憶里，他一直沒享受過不用做飯不用洗衣服的福氣。

       昨晚上與二爺大兒子聊起這些時，福秀嬸出殯那天，四爺哭出聲來的傷心理由居然是：

     “你走了哪個替我洗衣作漿？”

              2018.03.14于武岡環(huán)球職業(yè)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