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那晚,我和幾個香港人游蕩在湖南某個偏遠縣城的街上。
人們從一個地方去往另外一個地方,其實看見什么都是舊的,是不新鮮的。因為我們會立即從中選擇自己熟悉的,和腦海中的某處記憶對應,就像離開家鄉(xiāng)才能找到自己,身處遠方才能心懷感激。
我去過這個國家的很多縣城。我就是從那樣的地方出來的。我知道每個縣城都有一條貌似長安街的大道,從前有一個鬧哄哄的市場,現(xiàn)在是一個貼著白色瓷磚、張燈結彩的大樓,時光飛逝后,多了幾個洗腳城、KTV,名字都取的很大:曼谷皇宮、又或者,天上人間。
我去的這個縣城還修了一座天安門,人們在天安門前跳舞,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
有一群染著黃毛的少年從我身邊走過,叼著煙縮著脖子,摟著一個小小瘦瘦的女孩,酷酷的表情,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在一個街道拐角,我看見一個男孩在和一個女孩吵架。我走過時他們停住了。走遠了,我站在另一個拐角聽,男孩罵得很兇,女孩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我聽了一會兒,訕訕的走了。
香港人喜歡熱鬧。遠遠的聽見巷子里傳來歌舞聲,便興沖沖的去了,進了巷口又忙不迭的退回來,“死人了!死人了!”我笑笑的跟在他們身后,看他們驚恐的樣子。他們不了解我們娛樂的方式,誰家死人了誰家就要請一個電聲樂隊,涂脂抹粉的前文工團女人從《一剪梅》一直唱到《走進新時代》,棺材就停在旁邊,看得人越多這戶人家就越有面子。
這不是什么犯忌諱的事情。反倒是一種對生命淡然的態(tài)度。再陪他最后一晚,最后一點熱鬧,最后一點人氣。從此就是漫無邊際的黑暗,在等著他了。
從酒店出來,在街上買包煙,會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每天一個縣城,就像一只匆匆飛過的鳥。
人們在成長以后,就變成了雕塑。忽然一個陌生人迎上去問路,才猛地被激活。
香港人看到巷口停著一輛大篷車,就來了精神,非要去看看表演。八塊錢的門票,廣告上是幾個穿著三點式的女人,旁邊標了幾個“性感”、“透視”、“火辣激情”這樣的詞匯。我們也沒買票,徑直從后門便進去了。黑壓壓的一百多號人在一個破舊的電影院里,一個長發(fā)披肩的矮個男人正在以深情的聲調(diào)演唱《外面的世界》。他很想搞活氣氛,或者說,他很想讓自己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所以他不斷的說:朋友們!謝謝你們的掌聲!這真是一個難忘的夜晚!感謝大家來觀看我們的演出!
下面的人像一片黑云一樣,什么反應都沒有。
他唱完一首后又唱了一首,聲音都不在調(diào)上。我袖著手站在后排看著,不能準確的形容自己的感覺。他讓我想起了一些東西,他讓我感覺到了一些東西。但我很難表達出來。我只能那么看著,靜靜的看著,像黑云中的一部分。
他唱完后,燈光暗了下來,幾盞射燈照在舞臺上,他隨著簡單而粗暴的節(jié)奏音樂宣布:接下來的節(jié)目是時裝秀巴黎風采!然后幾個女孩披著類似床單之類的東西從慘白的塑料篷布舞臺中走了出來,她們極想踩對點,卻老是出錯,身體的彈簧和音樂的節(jié)拍呈現(xiàn)出一種可憐的錯位,她們分別走上舞臺,叉腰,扭腿,然后回眸面具般的笑。
正在我為她們感到扭捏之時,她們忽然打開了身上的床單,里面是一絲不掛的身體。大約三分之一秒的時間,她們又合上了,然后走在舞臺的另一側(cè),再次打開,再次合上,隨后突然謝幕。
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那沉默的一百多號人就像突然復活了一般,同時轉(zhuǎn)身離去,我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黑云嗡的一般便流光了。長發(fā)男在舞臺上開始感謝大家的觀看,這時我才知道演出結束了,可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呢?還是說,他們一直就在等待這一刻呢?
出來后,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始狂笑。就像走在路上無意中撿到了一點什么有趣的東西。這個無聊的夜晚瞬間便被照亮了許多。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卻沒有幾個有趣的。或者說,能讓人感覺到一點有趣的。我一直想努力變成這樣的一個人,卻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根本不是。
當身體疲憊時,我像一個老人。在異鄉(xiāng)的酒店里寫字,就像眼前這面鏡子,電腦的光芒讓我看見鏡子里的臉。窗外有煙花。心里有世界。我要去洗個澡,我想去刷個牙。我想讓自己變得有趣一點,快活一點。
可我還是坐在這里,敲打,流淌。
朋友們,其實我也是一個雕塑,一個不停敲打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