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湘西南的一個叫"武岡"的小縣城里,縣城雖然小,卻是古代的軍事要塞,城墻、城門樓、護城河都是有的,但在"大躍進"期間,城墻、城門樓被大部分拆了修水庫,到現在就只剩下三個古城門,我家就住在其中一個叫"旱西門"的城門旁邊,城門分開了村莊和城鎮(zhèn),一條穿城門而過且筆直的長街就叫作"西直街"。
西直街長約1公里,寬僅7、8米左右,街兩旁都是房子,大部分是兩層樓的老木房子,一樓是門臉,二樓住房,朽得呈深棕色的木板和柱子頂著一頭的青灰色的瓦片,肩并肩站在兩邊,擠得長街越顯細長。街兩邊的門臉經營著各式各樣的店鋪,有米油鋪、餃面館、雜貨鋪、廢品店和鐵匠鋪,這其中動靜最大的就屬鐵匠鋪了,一般這里面會有一個燒得旺旺的火爐和一個大鐵墩,兩個裸著上半身的精壯男人站在鐵墩旁用鐵錘敲擊著紅紅的鐵塊,這通常是一老一少,老的是師傅,少的是徒弟。敲了一會兒,紅紅的鐵塊慢慢黑,師傅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然后扔進一個水桶里,"滋"的一聲,一股青煙從水面騰了出來,接著又燒,又打,任憑"叮叮當當"的聲音彌漫到大街小巷。
最有特色要屬長街的路,一眼看去路面像由一條墨青色和兩條灰白色組成的皮帶,中間的墨青色是用長約1米見方的大青石板鋪成,兩旁的灰白色卻是用拳頭大的鵝卵石密密麻麻地鋪成,而在墨青色的石板路底下卻是一條長長的下水道,收集街兩旁住戶的生活污水并排出城去,古人的城市規(guī)劃依然有效地造福著現代居民。
長街東西走向,街的東頭是一個小小的集市,街的西頭就是旱西門了。每天的清晨,城外的菜農挑著擔子由城外迎著朝陽,踏著長街的石板路,蹣跚著走向集市,菜葉上的水珠從擔子上滴下來,打濕了長街,留下一條條長長的水跡,其實運氣好的話,一擔子菜不需要挑到集市就已經被沿路早起的主婦們截留了,當然這種運氣只屬于仔細研究過主婦們作息時間的農夫,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待到黃昏,長街兩邊的門臉相繼上好木門板準備關門休息,集市里的菜農或還有沒賣完的菜,這時也不再賣了,而是頂著晚霞扛著擔子從集市走出城門回家。
我印象里,長街有兩個日子是最美的,一個是農歷7月15日,也叫"鬼節(jié)";另一個是春天有濃霧的時候。
鬼節(jié)其實也是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跟清明的目的一樣都是祭祖,區(qū)別的是一個去墳頭祭,一個是迎來家中祭。老家對鬼節(jié)還是很重視的,在幾天前就要開始準備了,主要的用品是紙錢,清明上墳燒紙錢是在每個墳頭燒的,"接收方"很明顯,但在家中燒紙錢這個"接收方"就會顯得不明確了,但中國人為了解決這個尷尬想出一個好辦法,就像寄信一樣把紙錢包起來,上面用毛筆書寫好哪位祖先收之類的,然后再燒。所以但凡鬼節(jié)前,家家戶戶都有人正襟危坐提筆寫包了紙錢的"家信"。
待到鬼節(jié)頭一天農歷7月14日(也叫鬼門開),家人去野外燒蠟燭、紙錢和香迎祖先回家,并用各式祭品小心貢奉。不過真正好看的大頭戲卻是在7月15日,這一天是要送祖先回去,家家戶戶要把前幾天寫好的大堆"家信"集中起來一起燒掉,一般是在家門口用一個廢鐵鍋放在地上,然后把"家信"一層層碼在上面,最后形成一個小的煙囪模樣,待到晚上祭完祖先后,就可以燒了,祖先們帶著厚厚的"心意"安心回去了。
鬼節(jié)這一天,我們這個小孩子最是開心,不光各式祭品最終大多落入自己腹中,還可以欣賞一年一度的"煙火秀"。這天傍晚的時候,長街兩邊的木房子前就已經豎起了很多高低不同的"煙囪",由高度的不同大概可以得出貧富之差。但凡這時,我都喜歡走在長街上,像是一位大將軍在檢閱三軍,街道兩旁站滿了等待出征的士兵,稍顯不足的是缺一匹高頭大馬。晚飯過后,該是送各位祖先上路的時候了,最壯觀的"煙火秀"也開始上演了。似乎是得到了統(tǒng)一的口令,長街兩旁的"煙囪"同時被點燃,站在長街中間往前看去,點燃的火堆由身后環(huán)繞過來,在面前不斷的向前延伸,不斷地接近并最終聯到了一起。起初,火剛被點燃的時候,長街頂上那一條細長的天空還是可以看到一些星星和一輪明亮的滿月,隨著火勢越來越大,街道兩邊的木房子越來越明亮,由最初的暗黑色變成亮黃色,朽了的木頭得了火光似乎重新活了過來,展露出原本的木色,反倒這時的月亮卻暗淡了下來,天空也越發(fā)離人遠去,長街在兩條"火龍"的照耀下顯得亮麗而嫵媚,在跳動的火焰中極力賣弄自己的每一寸肌膚。"煙囪"的頭上,一大團亮黃色的火苗不停搖動著,眾多極亮的煙塵由"煙囪"口噴向空中,在熱力的推動下,奮力地向上飛去,似乎想逃離這個世界,但還沒飛到屋檐下就已經消失不見了。不多久,各家各戶門前的火堆慢慢地暗了下來,月亮重新亮了起來,皎潔的月光灑在長街的青石板上,一切又回到了往日的模樣,長街又籠罩在一片沉沉的穆色之中。
另一個我喜歡的日子就是春季有濃霧的時候。
現在的大都市由于污染的原因,談"霧"色變,灰黃色的霧霾遮天敝日,令人不敢呼吸,唯恐生病。但家鄉(xiāng)的霧卻不一樣,湘西南少工業(yè),人口也不多,所以污染也很少,但每年春季三四月間,濃霧的日子卻常見。這里的霧是純白色的,帶著水氣,往往在高速公路上遠遠地就看到一片濃霧從山坡緩緩地流淌下來。
我從小在西直街長大,見識過不少長街有濃霧的日子。霧往往在太陽出來前就已經彌漫在長街的每個角落了,待到我起床,門外已經是一片白茫茫了,這時往往母親是不讓打開門的,因為只要一開門,濃霧就夾雜著水氣沖進屋子里來,讓本已濕度很高屋子里更加潮濕,但我喜歡霧,就悄悄地迅速跑出門去。此時的門外已經是純白的世界了,我用雙手捧起一片霧,仔細看,霧其實是由很多細小的白色顆粒組成的,這些顆粒實在太細了,以至于根本不受重力的影響,漂浮在空中,把手抖一下,這片霧就蕩漾了起來。
長街此時已經完全被濃霧藏了起來,我站在街的右面,除了背靠著的木墻外,眼前全是一片白色,仿佛進入一個異度空間,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自己站在虛空的世界中,但對面?zhèn)鱽淼闹鲖D們忙活早餐的動靜,還有長街上菜農挑著擔子發(fā)出"依依呀呀"的聲響,把我拉回到現實的世界。我漫步走到長街的中央,濃霧把路面上的青石板、鵝卵石濡濕了,有點滑,能見度很低,估計也就兩三米的樣子。忽然,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后的石板路傳來,我小心地避到一旁,讓出中間的路,避免來人撞到我,眼望過去,在白茫茫的濃霧中慢慢有了一塊黑影越來越大,緊接著,擔子的一頭和一張臉首先從霧里鉆出來,這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一雙舊軍鞋,青色衣服,光著頭,頭發(fā)上沾滿了霧水,看上去花白花白的,擔子里挑著些白菜、胡蘿卜之類的蔬菜,他似乎沒看到我,低著頭從我面前走過,很快他的身形就淹沒在濃霧之中,只有腳步聲和扁擔發(fā)出的聲響還在白色的濃霧中回蕩。過了些時間,天漸漸亮了些,霧薄了,能見度也大了些,街道兩邊的房子已經可以看見了,迎著太陽的方向,往遠看,遠些的木屋依然不是很真切,在白霧和陽光的籠罩中,只剩一個發(fā)虛的剪影,濡濕的路面閃閃發(fā)著光。此時的長街像一個溫婉而懷春的女子,害羞卻也不吝向愛人展現自己的美麗,她正慢慢地撩起自己身上的薄紗。
老家的長街陪伴了我童年歲月,待到成年我去外地闖蕩生活,回到長街的日子越來越少,每隔段時間回去,長街就變得更陌生,跟母親說起這種感覺,她就說:"你記不記得,你去外地讀書第一次寒假回來,跟我說發(fā)現家里的柜子變矮了,知道為什么會感覺這樣嗎?是柜子真矮了嗎?當然不是,而是你變高了!"長街與我,或許也是這樣,它依然還是老樣子,只是我早已不是曾經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