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之十一

        杞荷提著保溫杯走進病房，杞谷柳剛剛?cè)胨?
        已經(jīng)是上午7點40分了，正是病號吃早餐的時候。與杞谷柳同房的那位病號，每天只來打打針拿點藥，沒幾時住在這里，病房里實際上只有杞谷柳一個人。杞荷進房時，一點兒也沒驚動杞谷柳。她輕輕走近杞谷柳的病床，正想喊醒老爸，卻一下子愣住了。入睡了的老爸，完全不是以前那種神態(tài)。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的，老爸一臉憔悴。以前，老爸每天總是把胡子刮得精光精光，給人一種神采奕奕充滿活力的感覺。病床上的老爸，胡子大概有幾天沒刮了，老長老長的。雙眼深陷，兩頰削瘦。杞荷心里一陣戰(zhàn)栗，老爸，這是女兒給你造成的??！
        杞荷不敢再看下去，她怕因此動搖自己的決心。走到這一步，正如榮東林說的，杞荷已經(jīng)沒退路，她只能繼續(xù)走下去。杞荷為了讓老爸醒過來，故意將保溫杯重重地放到床頭柜上，弄出響聲來。
        可是，杞谷柳沒有醒過來。他確實太需要睡一會了。昨晚被杞荷、韋華玉送回醫(yī)院之后，他一直沒閉過眼睛。
        事情發(fā)展到這個樣子，實在是杞谷柳沒有料到的。從韋華玉請吃到現(xiàn)在，才幾天時間，杞谷柳有如從天堂墜入地獄。尤其是杞荷從家中找出存單，一下子將他擊懵了。離家之后獨自一個人在大街上走了三個多小時，如果不是杞荷與韋華玉找到他，也許還會在街上逗留。
        杞荷與韋華玉送他回醫(yī)院時，杞谷柳沒說一句話。韋華玉也沒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在杞谷柳身旁走著。一直走到醫(yī)院門口，韋華玉才開了口。她舊話重提，說，老杞，別的我不多說了，只是希望你記住那句話，如果我有對不住你的時候，請你能原諒我！杞谷柳當(dāng)然聽懂了她的意思，他也有許多許多話要向她說，可是他不能回答她。心靈上的負荷太重，壓得他說不出話。
        倒是杞荷不時地說上幾句，無非是勸老爸要挺住，該怎樣就怎樣，沒什么了不起的，天掉下來還有地接著呢。但是，她說的話杞谷柳一句也沒聽進去。
        當(dāng)時的情景杞谷柳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杞荷與韋華玉送沒送到病房？她們是什么時候離開醫(yī)院的？他只記得韋華玉說了那么一句話，那句請求他原諒的話。因為那句話曾經(jīng)在杞谷柳的大腦里留下過極深刻的印象，他為那句話有過許多的猜測與思索。杞谷柳回到病房后，一直為這句話長時間的睡不下覺。杞荷剛才進房前一刻鐘，他才合上眼睛。
        這一切，杞荷當(dāng)然不會知道。她看到的，只是老爸神態(tài)上的憔悴。心靈上真正的創(chuàng)傷，她是難以體會的。
        老爸還是沒醒。
        這時，巡視病房的醫(yī)生進了房，杞荷只得將老爸推了推，喊道，老爸，醒醒，醫(yī)生來了。杞谷柳才睜開了眼，坐在床頭上。
        等巡房的醫(yī)生走了，杞谷柳吃完早飯，杞荷說，老爸，我有事要跟你說一說。杞谷柳想問她什么事，發(fā)現(xiàn)杞荷一臉嚴(yán)肅，便止住了，心里想，一定是昨天晚上在家里吵架的事。當(dāng)著她媽的面幫了老爸的忙，背了她媽大概要說老爸幾句了。如此說來，女兒子是長大了懂事了。
        是不是昨晚吵架的事？算了，你媽就是那么一個人。我不明白的是，這張存單究竟是哪里來的？怎么在我的工作筆記本里呢？
        杞荷打斷老爸的話，說，老爸，存單的事我也說不清，我要與你說的也不是老媽與你吵架的事。
        杞谷柳說，那是什么事？
        杞荷說，爸，你先聽一段錄音吧。
        杞谷柳更覺奇怪，問，錄音？
        杞荷也不答話，從包里拿來出一個小錄音機，打開開關(guān)，開始放錄音給老爸聽。
        杞谷柳一聽，不覺傻眼了。那不是韋華玉在說話嗎？

                        ……說心里話，我很不愿意接手這個案子。你
                        也知道，我與你老爸的確很好。讓我來處理這個案
                        子，我要承受的不是一般的壓力。我是多么不希望
                        你爸有這種事啊，而我們掌握的證據(jù)卻證明確有此
                        事。處理嘛，于心不忍，傷了朋友感情；不處理嘛，
                        我是紀(jì)委書記，我必須依照法規(guī)秉公辦事。我能做
                        什么？唯一可辦到的就是他認(rèn)罪態(tài)度好一點的話，
                        向公司領(lǐng)導(dǎo)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可是，你爸卻不
                        肯承認(rèn)此事?？礃幼?，他不會低這個頭。你老爸是
                        一個認(rèn)定什么事后就難得回頭的人?。¤胶?，不是
                        我不肯幫忙，從內(nèi)心里說我真想幫忙，可是，我能
                        違背原則瞎幫忙嗎？阿姨的心也很矛盾，也很沉痛，
                        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多的話，又還不能隨便說，只
                        能壓在心里頭。杞荷，你能理解阿姨的心情嗎？

        杞荷關(guān)了機，問，爸，聽了之后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杞谷柳問自己。韋華玉的這種心情，杞谷柳還用得著聽這錄音？他心中不知多少次設(shè)身處地為韋華玉的這種心境前思后想過了。若不是因為她的這種兩難的處境，杞谷柳也許要直接鬧到公司領(lǐng)導(dǎo)那里去，問一個究竟討一個清白。正因為是韋華玉在處理這件事，杞谷柳才不想將事鬧大。紀(jì)委掌握有足以證明杞谷柳受賄的證據(jù)，而杞谷柳拿不出推翻這些證據(jù)的證據(jù)。這種情況下，杞谷柳若是把事鬧大，除了讓人說自己頑固不化，不老實交代之外，還會對韋華玉不利，會說她包庇縱容。因為，公司里很多人知道韋華玉和杞谷柳關(guān)系不錯。所以，杞谷柳才一腔怨氣沒法發(fā)泄，憋在心中憋出了??！
        從哪里弄來的？杞谷柳冷冰冰地問。
        先別問從哪里來的吧，說說有何感想？
        我的感想，五個字，吃飽了撐的！
        我知道你會這樣罵我。
        知道會挨罵為什么還要干這種事？是不是覺得老爸的亂子還小？杞荷呀杞荷，你已經(jīng)不是個不懂事的中學(xué)生了，你已經(jīng)是個該找對象成家的大姑娘了，還這么任性這么不為大人想一想，還盡添亂子！你沒見老爸氣得生病了嗎？
        對老爸的一邊串責(zé)問，杞荷居然一點也不生氣，依然平靜地說，老爸，這一次，你錯怪我了。告訴你，我是為你和韋阿姨好才從中摻乎的！說得更確切一點，我是替韋阿姨擔(dān)心才這么做的！
        你亂說什么？！
        老爸，你先別罵人，聽我把話說完。告訴你，你與韋阿姨好，我清楚得很。
        是不是又要說送官給別人當(dāng)？
        不！那時我還不理解你為什么要那么做。我明不清我的老爸為什么要把官送給別人當(dāng)。后來，我專門去紀(jì)委找韋阿姨，想看看她是個什么樣的人，有這么大的魅力。一見了她，我算明白了。如果我是你，也會這么做的。
        你住嘴！越來越不象話了！
        老爸，你別否認(rèn)。你們的關(guān)系難道不好？別瞞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你們關(guān)在憩園酒家2號包房喝酒，深夜不歸家，還是我給你打的埋伏呢。
        你——
        老爸，算了吧，這又不是什么壞事。就算你沒什么，人家韋阿姨對你，那是一片真心可對天！剛才那一番表白，真的不能打動你？不見得吧？告訴你，老爸，你可知道，人家韋阿姨為你擔(dān)了多少風(fēng)險操了多少心承擔(dān)了多少壓力？！你關(guān)在病房里萬事不問，公司內(nèi)外在傳什么你知道嗎？說你頑固不化，是你自討的。可是，在說韋阿姨包庇你，縱容你，讓你躲進醫(yī)院逃避審查！你說，你對得起韋阿姨嗎？韋阿姨今后怎么工作？
        杞荷這一棒敲得杞谷柳發(fā)了懵，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這是完全可能的。人上一百，各種各色，說什么的不會有？韋華玉一個女同志，承受這么大的壓力，那日子難道好過嗎？我一個大男人都被憋得生了病，她承受得了？
        爸，說到你心坎上了嗎？韋阿姨承受的壓力何止這些？你在家被老媽說幾句，氣成什么樣子你自己應(yīng)該明白。人家韋阿姨呢？在家過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嗎？要不要聽聽錄音看她是怎么說的？說著，杞荷要開錄音機。
        杞谷柳連忙搖手，示意不聽。他知道那日子會是什么滋味。
        不，爸，有一點我非得告訴你。韋阿姨她愛人，提出了一個要求，要韋阿姨答應(yīng)。否則，他要去找公司領(lǐng)導(dǎo)，反應(yīng)韋阿姨到醫(yī)院探望你包庇你的事。這種事，你是知道的，說輕一點沒一點事，說重一點是辦案人員與辦案對象關(guān)系不正常。你說，韋阿姨該怎么辦？
        什么要求？
        盡快結(jié)案，處理你，讓你離開公司，免得韋阿姨與你再有過多的接觸！
        他是火上澆油?。¤焦攘拖铝祟^，雙手緊緊捧住。
        老爸，你不承認(rèn)受賄，你能否定紀(jì)委掌握的證據(jù)嗎？如果能否定，那也可以解脫韋阿姨，解脫你自己，什么都沒有了，萬事大吉?？墒悄阌植荒芊裾J(rèn)。否認(rèn)不了，就這么拖下去？拖垮你自己，還要賠上韋阿姨，你受得了，作為你的女兒，我可受不了。
        我該怎么辦？杞谷柳自言自語，又象問自己，又象問杞荷。
        杞荷說，老爸，為了你早點解脫，爭取寬大處理，為了韋阿姨早點卸下壓力，你應(yīng)該馬上將存單交出去。如果你硬是想不通不肯交，女兒我可要做對不起你的事了。
        杞谷柳抬起頭盯住杞荷，那眼神在說，你要干什么？
        杞荷一字一板地說，我已答應(yīng)韋阿姨，給紀(jì)委寫檢舉材料，證實存單在你手中。
        杞谷柳長嘆一聲，痛苦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