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情愛小傳
他叫她表妹。
她喊他表哥。
她的爹是他的親舅舅。
他的娘是他的親姑姑。
他和她是親親的表兄妹。
小時候他去她家,進門不叫舅舅,不喊舅母,只一個勁兒尋他的小表妹。
小時候她去他家,不喊姑媽,不叫姑父,只一個勁兒喚他的小表哥。
時間過得太快,兩人大得太快,青梅竹馬的日子如白駒過隙,作哥的晃眼間就嗓子變音長出了青茬茬的胡子,作妹的不聲不響就出落得身段修長留了烏油油的辮子。大人的一句玩笑立馬就讓作哥的臉紅脖子粗手忙腳也亂,旁人的一句調(diào)侃就讓作妹的臉上紅霞飛心如小鹿撞。只有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兩人才偶有瞬間的對視瞬間的視線游離和重復對焦,直至雙方的眼中不斷擦出火花。
十六歲那年夏天他起床去村前的小河里收夜釣,起了釣收了一對特大的紅鯉魚。他想都沒想抱著最大的那條就往舅舅家跑。表妹在柴房燒火,他偷偷地將魚往柴房里一丟就想溜,毛頭小伙慌慌張張像電影《劉三姐》里的鐵牛哥。她聽到響聲跑了出來,他釘在原地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眼觀東南西北。她未語先笑,“咯咯咯”笑了一路像搖碎的銀鈴,“吃了飯再走!”,她下了圣旨,他只好乖乖的留了下來。于是哥燒火妹淘米,哥殺魚妹洗鍋,一下子就做好了一頓香噴噴的早飯。舅舅舅母外出走親戚沒有回來,兩人在柴房里擺開小桌吃飯,感覺就像小時候玩“過家家吃娘娘飯”。她使勁往他碗里夾魚說你自己釣的你要多吃些,他悶著頭只敢扒飯不敢看她,只知道連連說夠了夠了妹妹煮的魚就是好吃。偶爾間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兩人就不再敢作聲,柴房里就很靜,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
十八歲那年他去參軍,他去的頭天到舅舅家告別,回時她一個人送了他老遠老遠,一直送他到村頭的大梧桐樹下,然后偷偷塞給他一雙厚實的千層底布鞋和兩雙繡工精致的鞋墊,其它的話什么都沒有說卻又像什么都說了。臨別時她紅著眼圈盯著他看了好久好久,長這么大她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他心里有點發(fā)毛,汗也上來了,想張嘴卻把詞忘了。
他在部隊的六年,她每年都要做一雙千層底的布鞋和兩雙精工的繡墊托人寄給他,卻從來不寫信,她不識字,也不好意思叫人寫。他在部隊很賣力,第二年就入了黨,年年受嘉獎,他就把喜報和獎品都寄給她。他也不常寫信,但常想她,想得不行的時候才寫信給她,信上卻不敢寫滾燙滾燙的話,那年代不興,他也不敢。
他一心想在部隊掙個好前途,他在心里認定了她嘴上沒說但她會一直等他,他要為有她的將來而努力奮斗。由于干活踏實,別的兵只當三年就復員退伍,可部隊領導卻硬留他干了六年,滿以為至少可以轉(zhuǎn)個志愿兵什么的,可六年后偏逢上裁軍,他只好復員回了原藉。
復員回來后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她家,她老早就在梧桐樹下等他,見面以為有很多話要說的,可相見竟是無語,傻傻相望卻不敢執(zhí)子之手,一句“我回來了!”,一句“回來了就好!”竟了結了六年來心里千言萬語的對白,概括了內(nèi)心里千思萬想的思念。于是見面一個在玩自己的手指,好像手指上有寶;一個使勁的扇著自己的軍帽,好像熱得一下子就從湖南來到了海南。舅舅、舅母老遠老遠在喊:“還傻站著干嘛,快進屋??!” 兩人才像突然解除了魔咒回過神來,男前女后進了屋。
進屋后舅舅、舅母還算熱情,舅舅遞煙,舅母斟茶,噓寒問暖間盡是問他在部隊上的事和復員后的工作安排。他笑著說還是回家種田當農(nóng)民修地球。舅舅聽了倒沒說什么,舅母一聽他在部隊干了六年一沒提干二沒安排,當時的臉色就像一下子從春天跳過夏秋走進冬天籠了一臉的寒氣和冰霜。他無味地留在舅家吃午飯,感覺時間過得特慢,比在部隊的六年還要長。她坐在他旁邊,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只是不聲不響往他碗里夾菜。
吃了飯他放下碗就告辭,舅舅留他舅母不留,舅舅要送舅母止步。他回頭尋表妹,卻左瞧右望沒看到她的蹤影。他一下子就如抽筋去骨疲軟無力沒精打采索然無味,滿心的指望一下子化為泡影,他欲哭無淚氣得在心里罵天哭地。可他低著頭一路小跑到村頭的梧桐樹下,抬頭看到的卻是她。她拎了一個簡單的包袱,玉樹臨風般挺拔和蔥翠,正滿臉期待滿臉幸福的站在樹下等他。見他近了,她勇敢地走上前挽住了他的手,“哥,我跟你回去!”她一臉的堅毅。他把她抱得瘋緊,七尺男兒的熱淚打濕了雙方緊貼的衣襟。兩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第一次如此之近,如此之久,如此之仔細,如此之熱烈,如此之毫無顧忌地打量著對方感受著對方。他心里對村頭這棵梧桐樹感激得要命,因為它是他和她愛的見證。多年以后的某夜這棵合抱粗的老樹竟被人偷偷砍了,他知道后專門去看,獨自在余下的樹樁上坐了好久好久,心里把那個伐樹的賊子詛咒了老半天。
舅母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有她老人家的道理,他當兵六年期間,他的大哥、二哥、三哥相繼成家立業(yè)分門別戶過日子,留給他的僅有一間半泥屋和一個年邁體弱的老娘。他一沒錢二沒權,老人家怕自己鐘愛的女兒跟了他吃苦?。】蓱z天下父母心,他理解老人家的心,雖然不一定能排除她有沒有一顆嫌貧愛富的勢利的心,但那都是老人出自護犢的私心,所以他從來不恨他的舅母,并對她一直都很孝順。
兩人鐵了心要結婚,舅母再攔是攔不住了,松口提出要他給女兒扯一個當時挺難買到的絳綸布。當他得知外縣的戰(zhàn)友有這樣一個布時,他立即就用急行軍的速度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從戰(zhàn)友那里借來了,然后騙岳母說是買來的。結婚后的第二天,她就把布原封不動的拿給了他。她輕言細語的說:“把布還了吧,人家可能也正等著結婚用呢!”他接過布時只知道緊緊地抱著她,在心里發(fā)誓要對她一生一世的好。
成家了,日了過得挺難,卻過得恩愛過得有滋有味。糧食不夠吃,兩人一餐只煮一碗米還能剩下許多留著喂豬;錢不夠花,買上一個桔子什么的好吃的往往的要推讓半天方能吃完。兩人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鵝,什么賺錢就盡量想辦法養(yǎng)上一點什么,一條心想著要如何盡快勤勞致富。兩人累是累啊,可硬是沒有哪一個叫過一聲苦喊過一聲累。后來兩人又養(yǎng)了一對小精靈, 一兒一女在結婚后很快就開始繞膝身前爸爸媽媽叫得歡了,于是四口之家的生活更是像上了發(fā)條的鐘跑得更加緊張和富有生趣了。
又過了幾年,兩人開始翻修泥巴房子準備修紅磚瓦屋。自己整地基、做磚、燒磚、砌基腳、買瓦、筑房。一座四排三間的屋子所需的基腳石是自己一錘一錘在石山上打下來的,房子燒磚所用的煤是夫妻兩一擔一擔從遙遠的小煤礦里挑回來的。兩人挑煤的時候,清早出發(fā),帶上干糧,天黑才能到家,一天一擔,一擔一百多斤,連續(xù)挑了三個多月。論及當時的腳力與干勁,他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連自己都有點不相信了,可這房子確實就是這樣靠他們一手一腳肩扛手提修起來的。
兒女們大了都喜歡讀書。上帝保佑,近親結婚的他們并沒有如書上說的一樣會生出白癡或畸形的不正常的后代。兒女們還算聰明,喜歡讀書也讀得進書,幾乎是沒費什么勁都一鼓作氣從幼兒園讀到了高中畢業(yè)。讀書不費勁可作父母的送孩子讀書費勁啊,但他們卻仍然是絞盡腦汁砸鍋賣鐵陪送上去,甚至在孩子高考落榜后還想著要給孩子復讀的機會,只是兒女們執(zhí)意不肯才戀戀不舍放了手。一家出了兩個高中畢業(yè)生可能在別的地方不算什么,可在他們那個山村里,直到現(xiàn)在還是連高中生仍不多見的地方不能不說是一個成績,也就不難想像一個要負擔兩個孩子一直讀到高中的農(nóng)民家庭的困苦和他們生活的煎熬。
現(xiàn)在他們老了,孩子們大了,他們不那么苦了,但他們閑不住的生活熱情和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的感情仍然足以讓年輕的兒女們敬仰和羨慕。兒女們在外打工,在外經(jīng)歷流浪經(jīng)歷愛情經(jīng)歷人生的悲歡離合后逃回老家,最愛做的事就是坐在父母的身邊聽他們講過去的故事,特別是他們的愛情故事。他們的愛情,在兒女們的心中已經(jīng)成為一種完美的經(jīng)典和古典。兒女們常調(diào)侃他們老兩口,說我們怎么就沒有逢到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哥或表妹呢?雖然按兒女們現(xiàn)在掌握的知識,就算真的有這么一個表哥和表妹,他們也只可能是說說而不可能真正的結合,可父輩母輩一生一世執(zhí)著和純粹的愛情,卻常常讓兒女的心中有一種暖暖的感動。
他和她,就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一對真正實現(xiàn)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我以一種崇高的敬意寫這篇小文,就是想給他們經(jīng)歷風風雨雨滄滄桑桑的愛情立傳和樹碑。古典的純情,珍貴的愛情,這種可貴的東西可能馬上就要在我們這一代失傳或者已經(jīng)失傳了,像遠古的木柴在地溫的燃燒下形成的煤一樣很快要被人類掘盡了,我想用文字的形式替他們留著,用一種執(zhí)著的保守替他們溫習著,用一種忠實的責任替他們護衛(wèi)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