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山砍柴
文/王八道
我十四歲開始在雪峰山上砍柴。
記得第一次,隔夜的晚上,父親幫我把毛利刀磨得飛快,次日交刀給我的時候說,磨刀也是砍柴的功夫,以后要自己做。我不屑的撇撇嘴,我又沒叫你磨。
一路上,伙伴們都欺侮我小,又是第一次,盡說些鬼鬼怪怪的故事嚇我。我摸摸斜掛在后腰上厚實的毛利刀,心里充滿了男兒的自信。走過上坡下坡再下坡上坡幾段長長的瀝青路,在大灣林場那個巨大的“S”形陡坡上,有人指著路邊懸崖下幽深的河流,說這里不知翻過多少車,一到晚上就聽到有人在下面哭。另一個指著路邊一個土坑說,強奸犯劉建喜就是在這里被槍斃的,那天我看到法警把他從車上推下來,一條腿還跪著,頭才回到一半,就吃了粒爆花子彈,還沒死,又打過來一粒,頭上爆了兩個血窟窿,死了眼睛睜得象牛卵子。
我強裝著勇敢,昂首闊步往前走,其實后背有點發(fā)麻。
轉(zhuǎn)過那個巨大的“S”形陡坡,眼前豁然開朗,巍峨高聳的雪峰山一下子橫到面前,有從天而降的感覺,人站在山腳下,渺小得象只螞蟻,可心胸卻隨之寬廣起來,仿佛能容山納海。抬起頭,山頂上云霧繚繞,仙境般若隱若現(xiàn),充滿神秘的勾引。
剛佬是我們這幫人里最大的,19歲,已經(jīng)上山砍柴過無數(shù)次,見識過野豬野羊毒蛇和花面狐貍。他說,今天太陽好,到山頂霧氣散了,一眼可以看到北京天安門。我不信,他們都應(yīng)和說是是就是,不但可以看到天安門,還可以看到毛主席呢!我說騙誰呢?毛主席早就死了。剛佬很嚴肅的糾正我,毛主席怎么會死呢?他老人家是逝世了。
雖然山在眼前,可要到山腳下,又走了一兩里路。真正開始上山前,大伙坐在石頭上歇會氣,掏出身上的糯米糍粑,嚼得米漿橫流。吃得差不多了,阿剛吹了聲口哨,唱了聲諾,上山羅!
上山的路,隱藏在馬路邊的茅草叢里,窄窄的只夠一個人斜著身子走過。沒有經(jīng)驗的人絕不會想到這樣的羊腸小道能通向那高高的山頂,如果選擇那條寬敞的山道,只能上到半山腰就“大道無門”了,這是砍柴和旅游的區(qū)別??巢褚仙巾?,砍那多年生的雜木,旺火經(jīng)燒。旅游只是為了看風景,當快樂的代價遠遠多于快樂時,眾多的人都會放棄,半山腰就足夠了。
走過一段窄路,在茅草和風化巖石間蹦跳著,我們象一群野山猴。我最倒霉,先是看到竹枝上倒掛著一條竹葉青,向我吐信子,竹枝隨風飄過來,蛇在向我親密接觸。剛佬眼疾手快,撿起地上一根竹枝抽過去,竹枝是蛇的親舅舅,外甥一下子就沒了蹤影。這事剛過,一叢紅艷艷的映山紅映入眼簾,含露帶嬌,我忍不住伸手去摘,腳下卻踩著一方松土,忽然嗽嗽地往下落,一腳踏空,下面是懸崖,我雙手死拽著映山紅,冷汗和驚呼并駕齊驅(qū),伙伴們急忙過來拉我。上來了,我拍著身上的泥土,驚魂未定。他們卻笑我,你真的想去見毛主席?。?
你們才去見毛主席呢,我回復(fù)著他們。回頭細看這株救我生命的映山紅,這株普通的山柴花,吐蕊妖嬈,迎風怒放,它在這山里寂寞地逢過幾次春,開過幾次花?它一直默默地生長在這里,就是為了等著今天救我嗎?抑或還以同樣的方式救過別人?
我這單純美好的幻想?yún)s立刻被伙伴們擊碎得七零八落,他們教訓(xùn)我,以后看到漂亮的花千萬別亂摘,說不定是山妖變得呢,勾了你的魂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我們村里有這樣的病例,可不是鬧著玩的。不斷地往山上走,見到的花兒就翻倍地驚艷,除了贊嘆和欣賞,我沒敢再去采摘。在崎嶇的山道上七拐八彎的走,一會是石頭,一會是灌木,一會是厥毛,一會是樹林,身上一身晨露,濕漉漉的,嘴里喘著粗氣,汗水也跟著出來了。三四個小時后,我們終于把海拔1900多米的雪峰天險踩在腳下,呼呼的山風從耳邊掠過,有如千軍萬馬在奔騰,俯瞰山下的風景,象一幅縮小了的地圖,平溪河象一條絲帶,汽車象小甲蟲,縱橫交錯的田野象書本上一幅小小的彩畫。
剛佬吩咐我們開始砍柴。大家分散了去。我甩著膀子學(xué)劉海,不一會兒就劈倒了一大片。一個伙伴過來看了我的柴笑,你這是什么屁柴?拿回去只會冒煙不會亮火的,亮了火也只燃一陣就沒了,要砍烈柴知道嗎?衫木沒用的,那還上這么高來干什么?
我又重新去尋烈柴。太陽從茂密的樹林里射進來,花花綠綠地晃人眼?;锇閭兌祭昧瞬窕?,削好了扦擔,看我象只落死鴨一樣跟在最后,又都來幫我??巢癫⒉浑y,捆柴才是真功夫,要用多年生的老爬滕,繞得象根繩子一樣結(jié)實柔韌,然后繞起柴火,用腳死力頂,兩手再狠力往反方向拉,一圈一圈的把柴火捆緊。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捆出來仍是松垮垮的,插上扦擔往肩膀上一挑,柴棍漱漱地往下掉,不得不放倒重來。剛佬笑了,書生,你只會背唐詩,哪適合砍柴?說話間,三下五去二,一擔烈柴在他手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好了。
唇燥口干的時候,大伙都去尋山泉喝,俗話說:“高山有好水”,只是尋到的山泉,從幽暗的叢林中流出來,灑過一塊貼在山巖間光光的大石板,又流進幽暗的灌木叢林中去了。清亮晶瑩的山泉,薄薄的流過整個大石板。我站在石板前,把嘴和舌緊貼在石板上,無奈水太薄,任憑怎么貼緊靠近,水都進不了嘴里,用手更是捧不到,心里干著急?;锇閭兒逍χ咳耸炀毜卣乱黄氶L的黃茅葉,一頭用手按住貼在石板上,一頭放在嘴里,清亮甘甜的山泉沿著細長的黃茅葉,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亓鬟M了嘴里。大伙又掏出沒吃完的糯米糍粑,就著山泉,嘻嘻哈哈。
太陽西斜,我們開始下山。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么叫“上山容易下山難”,肩膀上挑著百十斤重的柴火,沿著陡峭而彎曲的山道下行,路面坑坑洼洼的,雙腳踩在山路上咚咚咚地蹬得人心臟發(fā)顫,一起步就象沒有剎車的拖拉機,一路突突突地往山下面狂奔,一個接一個的拐彎,速度越來越快,稍微不慎,就有可能葬身懸崖。我咬牙使勁并攏自己的腳趾頭,狠力想抓緊腳下的山土,但這基本起不到作用,只得麻著膽子順著山路一直往下沖,感覺象從高高的云端吊下來一根繩索控制著,自己毫無主宰能力。狠狠心,不管死活,把人和肩膀上的柴火一起摔到內(nèi)側(cè)的一處石壁上,終于剎住了腳步,只感到全身鉆心的痛。用手摸一下額頭,腫得老高,血花點點,再脫鞋看腳趾頭,亦是血肉模糊。抬眼看伙伴們,他們在彎曲的山路上熟練地左沖右突,身影越來越小的往山腳下消失。
山里的夜來得格外快,太陽一消失,光線馬上就暗下來,不象山底下還有一段黃昏的過渡期。山谷里起先是死一樣的寂靜,忽爾一陣山風吹來,樹葉蓋著茅草沙沙沙地象有人在悲情地嗚咽。我開始恐懼起來,幾乎帶著哭腔大聲叫喊著伙伴們等我。我的聲音被淹滅在暮色的山林里,除了自己沒有一個人可以聽到。越加害怕的時候,山谷里忽然又傳來一聲尖厲的鳥叫聲,讓人毛骨聳然。小時候聽過的各種妖魔鬼怪的故事在身前背后風起云涌。我的心縮成了一顆山核桃,挑著那擔柴火沒命地往山下奔跑,偏偏又踢著一塊石頭,把我掀翻在地,嘴巴和鼻孔里有液體流出來。我爬起來擦拭一下血淚混和物,把柴火換了一下肩膀,繼續(xù)往山下奔跑。
一個14歲的少年,肩挑著一擔從山頂上砍下來的柴火,奔走在漆黑的山谷中。他的肩膀被重重的柴火壓得象柿子一樣紅腫,痛得出了硬眼淚,身后嗚咽的山風在吹,象無數(shù)的魔鬼追趕著,他不敢哭更不敢停下來休息,伙伴們已經(jīng)把他甩在遠遠的后面,他只能噙著眼淚,忍著疼痛去追趕他們。事隔這么多年,這些印象仍然清晰地烙在我的記憶里,揮之不去。
有一個細節(jié)必須提起,就在我挑著重擔從山下跨入公路的那一刻,迎面駛來一輛黑色小轎車,由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導(dǎo)致其急剎車,車窗搖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張今生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孩的臉,朝我燦然一笑。這僅僅是一瞬間,小車在我再次抬眼的時候已絕塵而去,以至于我至今都懷疑,那個晚上我是否遇見過那么一輛車,那么一個人。等我后來追上了伙伴們證實我的艷遇時,他們都肯定地說沒有,絕對沒有。他們在我前面,從方向上來說,如果小車不是從天而降,一定是他們先看到。他們都說我遇到鬼了,肯定是翻車死的翻死鬼!這么多年來,我還是說不清楚,那個晚上我所遇見的一幕,到底是真實的或者只是我心里的一個幻想,可這張如花笑臉一直跟著我的記憶,淌過多少年的歲月,仍然緊跟著。8年以后我22歲在深圳打工,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在水貝路遇見一個騎自行車的外國女孩,竟跟我那晚在車窗搖下來時看到的那張臉驚天動地的相似。單車從身邊飄過去,火紅的衣裙拂過我的鼻尖,空氣里香氣彌漫。我站在深圳街頭目瞪口呆,我確信那一定就是當年的她!只是這一次仍和當年一樣,也只是一瞬間,等我回過神來,她艷紅的背影已消失在萬千的人群中。不過,自此以后,從前那種耿耿于懷的牽掛從此變得風平浪靜,時至今日,再也沒有哪位女子能那么深刻的侵占過我心底那一方柔軟的湖泊。也許,故事從來就不曾發(fā)生過,只是我一廂情愿的一個幻想而已,但這幻想終于得到了了卻,一場莫名的懷念終究以這種莫名相見的方式悄然冰釋,人生卻因此變得豐富而悵然!
那次砍柴回家后,我臥床病了三天,第四天又腰揣毛利刀上了雪峰山,從此上學(xué)之余基本是與大山為伴,直到上高二在校讀了寄宿才結(jié)束這種生活。
感謝那段歲月,艱苦的勞動,不但磨就了我肩膀上的厚繭,也磨煉了我的意志。當同齡的許多人還在父母膝下撒嬌賣乖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挑起上百斤的重擔在崎嶇的山梁上疾步如飛。剛佬后來在一次砍柴時從山谷中摔下去,成了終身殘疾,40歲才娶了個盲女為妻,生活過得貧困不堪。這使我對巴爾扎克的名言產(chǎn)生了理所當然的懷疑:苦難雖然是人生的老師,但并不一定如書上所說,能增添一個人物質(zhì)或精神上的人生砝碼。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無論今后我在哪里,無論我長到多大的歲數(shù),那巍峨高聳的雪峰山都一直不被侵染地珍藏在我夢里。一直的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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