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章是女友寫她大姐講述的真實人物之往事與情懷。

因為女友到武岡見過公婆了，算半個武岡人了，我便將她寫的這文章貼到武岡人網(wǎng)來，也算讓鄉(xiāng)親們認識下我這外來媳婦。對了，她很關(guān)注我寫在武岡人網(wǎng)的每篇東西，當然也關(guān)注武岡人網(wǎng)的……

懷 念

我離家飄泊已十余年，舊時的人與事因生活的坎坷曲折與動蕩飄離都很少再憶起，舊時的那些朋友多年來也未曾有過聯(lián)系。

夏天，表姐來與我作伴，在聊起家鄉(xiāng)的事情時，我意外地得知昔時一個朋友不幸去世的消息——他叫杜磊。我頓時百感交集，震驚、傷心……不可名狀。一直以來都覺得死亡對我們這樣年齡的人是很遙遠的事情，生命不是如何如何堅韌的嗎？可一個正演繹著人生精彩的生命竟就這么匆匆謝幕了，帶給其親友的，何只是傷痛……

記得那是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輪廓分明且線條柔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燃燒著青春的活力，高個兒，身材勻稱、英姿颯爽，在許多年輕女性眼里，你是那種一眼便頗為入人心扉之人，這便是你在第一時間里留給我的印象！

那是多年前, 我剛從學校畢業(yè)，正茫然地等待著工作分配, 整日無所事事。一天，我在區(qū)政府招待所樓頂看打籃球，正無聊地看樓下那些個小小的人影來來回回地搶球，忽然身后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一回頭，見一個少年站在我身后。你一身乳白色運動裝，帥氣十足，估計因為覺得打擾了我，沖我神秘地一笑，算是給我的見面禮了。見你稚氣未脫，我便隨口問道：“你是這院里誰家的小孩么？”

“你才是誰家的小孩呢！”聽得出小伙子對我的問話十分不滿，“我已經(jīng)在派出所上班了！”

“哦……” 他大約覺得自己已成年，不習慣被人小看。我對自己的唐突一時竟不知怎么回話……

然而年青的心沒有距離，我們很快就交談開了。

那年你十八歲。

這是一次平平淡淡的相識，因為我原以為你只是我人生里一個匆匆的過客，以為你只是我滿滿人生路里那檫肩而過的萬千分之一。我不曾想到這許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不經(jīng)意間深深的埋藏在了我的心里，只是你已不在這個世間……

幾天后，我的工作地點定下來了，是一個極偏遠的鄉(xiāng)政府。去的那天，我乘坐一輛拖拉機在山路上一路顛簸，不時經(jīng)受著幾乎被拋出車外的驚心動魄，而頭上也被碰了幾個大包，心里氣惱得很，揣度著這到底是個什么破地方，一路行來竟也不見一處人家！正納悶，拖拉機“嗵！”一聲沖進了小河，濺得我一身一臉的水，我嚇一大跳，還好河水不深，心中責怪司機太不小心。誰知司機竟面無懼色，嘩啦啦地就直向?qū)Π恶側(cè)ィ瓉磉@一路還真得爬山涉水！我驚魂未定，司機停車說：“到了！

我抬頭一看：一座陳舊的樓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我眼前，它極像座廟，陰森森的。后來我才得知這原本就是一座廟，解放后破四舊便成了鄉(xiāng)政府辦公樓，這便是我要修煉的地方了……

鄉(xiāng)領(lǐng)導在給我作安排時很為難，一再強調(diào)這里從來沒有女性來過，暫時沒具體的工作，先熟悉環(huán)境再說。初來乍到，同事們用驚奇的眼光關(guān)注著我，大概他們已經(jīng)知道將會有一個女同事來，卻仍無法理解上面這樣的安排。

客觀地說：這是一個風景秀美的地方，四面環(huán)山，墨綠的山直接上九天白云間，顯得格外崔嵬。草木稀疏的山崖，黑黑的，像一張不茍言笑的臉，讓人心生敬畏。山間星星點點的花草也不示弱，竟相展露各自的風姿?！皬R”前的小河圍成半個圓,嘩嘩啦啦,象多咀的婆婆,給懷抱著的孫子說著陳年的故事。如果想成仙得道，我想這里倒真是個絕佳的選擇！我是愛山水花鳥的人，一時的新鮮，感覺這里還不錯。只是周圍散著的一堆堆的墳?zāi)?，襯著山石森林，陰氣重重。我的房間便對著后山一堆亂墳，開門的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它了。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這里不通電，是用煤油燈的。鄉(xiāng)政府有兩層樓，一樓辦公，二樓住宿， 同事們有離家不遠的回家了，極少人住在這里,因此空出許多房間。夜幕下的山和廟不再可愛了，漆黑的一片使我的恐懼感驟增，油燈昏暗的光絲毫不能為我壯膽。這里的夜鳥特別膽大，常怪叫著從窗前飛過，曾經(jīng)聽到的鬼故事放電影似的涌滿整個腦子。一夜過去，竟如修行千百年……

陽光驅(qū)走了夜間的恐懼，帶來的是無事可做的鄉(xiāng)間的白天。鄉(xiāng)政府的同事，都拿我當小孩，尋我開心，我倒也樂意讓他們?nèi)∪罚吘顾麄円矡o聊寂寞。只有一事一直不能原諒，自從我膽小怕黑的事敗露以后，他們便故意講鬼給我聽。其中最為“經(jīng)典”的是：文革期間有一個男青年到我們鄉(xiāng)插隊，也住這座樓，晚上睡覺，剛一合眼，天花板上裂開一個口，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從上面伸了下來，一睜眼，不見了！再合眼時，天花板又裂開了！嚇得他奪門而出，大叫：“你們這有作風問題??？同事們都說得煞有介事，巧的是，故事中的那間房后來還真一直沒人住。大約是以訛傳訛，越傳越詭異，只是苦了我，每晚睡覺總害怕從天花板上伸下一雙繡花鞋來……

我日夜交替著寂寞和恐懼。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信息都被擋在了山外，日子一長，就只剩下空虛。我這才明白了為什么來之前區(qū)領(lǐng)導會找我談話，原來是暗示我去的地方讓人會很失望。

我常獨自坐在小山頭上望著通往山外的那條小基梗路，只是我也不大知道我到底在望著些什么……

路上極少有人活動，動物都少見，因此但凡有一個山外進來的活人，我都會特別激動，馬上瞪大雙眼細細分辯，此人是誰？會不會是我的親人？同學？戀人？還是……

一天，我遠遠見人走來，一身白色，看氣質(zhì)不像是在山中久居的人，而且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當他越來越清晰，竟是個意外驚喜——杜！

我沒想到還會有第二次的相見，更沒想到在此后我們還成了工作搭檔。

這鄉(xiāng)里時有案情發(fā)生，派出所要來人調(diào)查，你便成了我們的?？汀７瞾砹私獍盖?，我們鄉(xiāng)都得派人協(xié)助，我是鄉(xiāng)政府唯一沒有被指派實際任務(wù)的人，自然這個任務(wù)是非我莫屬，而這也正是我希望的，你能給我?guī)砩酵庖恍┪覠o法知道的變化，總讓我喜出望外……

我們前前后后共同處理了幾次案件，交情漸漸深起來，我們海闊天空地聊，從山里聊到山外，從現(xiàn)在聊到過去，我們各自的經(jīng)歷仿佛都成了我們共同的經(jīng)歷，一同體會、分享。那是一種純真而美好的感情。你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活力極大地感染著我，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覺得生活還沒有空虛到絕望的地步，長期的枯燥生活使我常常會忘記自己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而你又每每喚起我對青春的激情向往，山外的新鮮故事你毫不保留都搜羅起來給我聽，勾起我無數(shù)快樂的幻想。慢慢地，我習慣于你的出現(xiàn)，習慣看到你的樣子、聽到你的聲音，你成了我心中期待的人。

從此我習慣盼望……

今時今日，我搜尋著關(guān)于你的一切，記憶像一個被鎖上的小匣子，鑰匙不知道遺失在何處，莫不是也被你一齊帶走了嗎？但有一事我仍記憶猶新……

那次我們管轄區(qū)內(nèi)的一個村子發(fā)生了一起火災(zāi)，一個十七歲男孩在火中喪生。因村長懷疑是有人故意縱火行兇報了案，這次來的又是你。

我們這個地方，四面被山緊緊圍著，活像一口巨大的鍋，把我們小小的鄉(xiāng)政府困在鍋底，只要出門，就得翻山越嶺。那正是山花爛漫的時節(jié)，一路上沁人肺腑的花香令人豁然開朗。小草在路旁輕舞著，耳畔奏響潺潺的溪水音樂。雖然我們要去辦一件極為嚴肅的事情，因為有你相伴，因為有如此鄉(xiāng)間美景，我更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那片激動……眼前的景色鮮亮起來，天藍了，山翠綠欲滴，花兒奇斗艷。微風過處，滿身的燥熱即刻通身輕快，連夙日積下的沉悶也一掃而空，我忍不住對著山谷大呼：山，我來了！陣陣回聲震得身邊的杜鵑花似乎也驚顫顫的，隨手采一枝在手上，杜鵑映紅了我們的臉。我們說說笑笑，雖然山路崎嶇，路途遙遠，也不覺累。

不知走了多久，遇上一個村民，帶我們到了目的地。眼前赫然出現(xiàn)一幢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房屋，村民指著不遠處放著的一個桌子告訴我們：那上面便是尸體。我當時也不害怕，帶他一起走到桌子旁，尸體用布蓋著。到這里，我的任務(wù)算是完成了，接下來的事情就該交給你了。雖不是件可喜的事情，也期待看你是如何英明果斷。誰知你這個“警察叔叔”竟然一動也不動，看著我，竟不敢碰它。你雖是一言不發(fā)，并不把害怕講出來，不過我已經(jīng)從你不知所措的表情中看懂了。我心里暗暗思忖：原來警察也會膽小，還不如我，我雖膽小，那是怕黑，卻不怕死尸，想到此不覺偷偷發(fā)笑。我長你幾歲，這時候自然不能看你犯難而不管。最后我拿根棍子小心翼翼、屏心靜氣的去揭那尸布，尸體的頭部一點一點慢慢的露了出來，“嘿！”身后突然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叫聲，嚇得我驚慌失措，轉(zhuǎn)身想跑。猛一轉(zhuǎn)身，卻只看見你一臉不懷好意的、勝利者的壞笑。原來是你故意嚇我。要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干這種事，你當我一點不心虛，當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揍你一頓……

那尸體已全部燒焦，據(jù)說這原本是一米七幾的人，燒焦后只有一米六左右了，眼前這個黑黑的東西，就跟畫上畫的骷髏一樣，面門的肉全燒沒了，兩個眼洞又大又黑，鼻子也成了一個洞，只粘了一點點焦肉，牙齒整整齊齊露了出來，根本無法把他和“人”聯(lián)系起來。我用棍子掀動尸體已便對他做全面檢驗。我雖不是警探出身，平日卻是個偵探小說迷， 把小說里面積累的經(jīng)驗全部臨場發(fā)揮出來。

“死者全身皮膚和肌肉全部被燒掉?！?/p>

“頭骨后還有一撮頭發(fā)沒被燒到?！?/p>

“死者牙關(guān)緊閉。”

……

我盡量觀察地仔細些，以防漏掉蛛絲馬跡，我把觀察到的情況念給他聽，你作了記錄。我們對案情得出的初步結(jié)論為：死者是先死后燒。

太陽偏西時，我們結(jié)束了工作，沿著來時的山路往回走，你這個剛剛還怕死尸的警察，又開始說說笑笑，似乎從不會煩惱，一路出題讓我做，都是些警察破案的智力題，可見你倒也看過不少有關(guān)警察的書，只是先前表現(xiàn)卻不像個合格的警察。出完了題，又要講故事，是些什么我都忘了，就只依稀記得故事是這樣開頭的：“有一個小伙子，很優(yōu)秀……” 豐富的表現(xiàn)力使任何故事在你口中都顯得十分動聽，我當時覺得象在說你自己。你就是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小伙子，天真浪漫，充滿活力，只覺得做個警察倒是把你的優(yōu)點給埋沒掉了。

這一路與你快樂短暫同行，但同時我也有些深深的嘆息，為即將來臨的離別而失落，因為你這一走，便連同我的快樂也一起帶走了，你便又成了我孤獨寂寞中的守望……

鄉(xiāng)政府的同事們后來見你來就會當面開我倆的玩笑，你也不出面澄清。盡管我們并不是戀人，我卻不介意同事們的玩笑，我開心你的到來，也很希望能給你帶來快樂，因為我總是在從你那里獲取快樂。

一年后，我離開了山里，我們就再沒有見過。

我的回憶到此就突然斷了線，我們的相識何其匆匆，相處何其短暫！我想再細細尋找你對我留下的一點一滴，卻總是徒勞。而我卻忘不了你的音容笑貌，也忘不了你說話時眼中泛起的陣陣波瀾………

如今我們陰陽相隔，你把年青永遠留給了許多懷念你的人，而這深深懷念你的人里頭包括我。我常常為你惋惜，惋惜過后，更多的便是感概這世事的莫測與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