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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咚咚——”這是腳盆鼓沉悶的轟響。
“鏘,鏘鏘鏘——”這是比面盆還大的廣鈸的震響。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這是夾有大炮的萬響鞭炮的喧響。
鑼鼓在震響,彩龍在旋舞,鞭炮在喧鬧,人們在歡笑。這真是智慧、力、笑編織成的美辰良宵啊!
這般熱鬧、歡樂的情景,在四十來歲年紀(jì)的水頭溪的記憶中,能數(shù)得出的只有那么三次,一次是土地改革之后的一九五一年的春節(jié);一次是過罷“瓜菜代”的苦日子之后,獲得了大豐收的一九六四年的春節(jié);一次是村民們歡慶富裕的一九八三年的春節(jié)。在大漢的記憶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卻是一九六四年的春節(jié)。
一九六四年的春節(jié),是一個狂歡的春節(jié)。
誰也不曾想到,剛剛結(jié)束“瓜菜代”,黃皮寡瘦的臉龐上剛剛罩上紅暈、腿巴子上一摁一個深窩的浮腫剛剛消掉的人們,那被困苦生活壓抑著的求歡欲復(fù)蘇了,驟然爆發(fā)出一股由衷歡慶適逢其時的豐收的熱情。其來勢之洶涌,如同突然打開閘門的壩水,洶涌澎湃,澎湃洶涌。
鄉(xiāng)村里可供盡興歡娛的方式并不多,無非是舞龍燈,耍獅子,踩高蹺,唱搭橋戲之類。而這些活動中最能逗引眾人樂趣,最適合眾人參與的,就數(shù)舞龍燈了。恰在這時,現(xiàn)在的水頭溪村,當(dāng)時的水頭溪大隊,收到了源頭山大隊一份“戰(zhàn)書”,要跟他們賽一賽龍燈。這就更挑起了水頭溪人的熱情。盡管當(dāng)時“緊箍咒”念得緊,縣、區(qū)、公社大會小會喊過“革命化”春節(jié),又一個通知接一個通知地強(qiáng)調(diào)嚴(yán)禁“舊風(fēng)俗”,嚴(yán)禁“鋪張浪費(fèi)”,而且明文派定舞龍耍獅是“舊風(fēng)俗”,是“封建迷信”,是“揮霍浪費(fèi)”,是嚴(yán)加禁止的,只有大年初一全體出動挖塘泥積肥,才是“革命化”。然而,經(jīng)歷了一年多“三自一包”,嘗到了自由種植甜頭的農(nóng)民們,像是吃了豹子膽,喜歡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問題了。加之水頭溪地杰人靈,頗出了幾位爭奇好勝、不很信邪的角色,他們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浪費(fèi)嗎?笑話,哪個作田人舍得浪費(fèi)?一個銻殼子捏得水出,幾個辛苦錢誰個不心痛?迷信嗎?更是沒影子的事。作田人辛苦一年,臨到新春吉日,一不敬天地,二不拜菩薩,舞舞龍燈,耍耍獅子,鬧熱鬧熱,歡暢歡暢,哪是什么舊風(fēng)俗,哪里有迷信?他們商量一通,盤算一番,作出決定:不湊錢,不湊米,就地取材,自力更生。龍燈,上山砍楠竹自己扎;蠟燭,自己挖松脂蘸;龍皮布,各家集資辦了,舞完龍燈,可以分了做床單、被單;鞭炮,集體搞一天義務(wù)勞動;上山挖柴兜賣,掙多少錢就買多少。那時的老支書挺有人情味,覺得大伙的主意蠻好蠻好,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對下沒有干預(yù),對上也沒有匯報。
舞龍燈的事就這么操辦起來了,接著就是思謀如何對付源頭山大隊了。他們雄心勃勃,一定要跟源頭山賽個你輸我贏,叫源頭山人明白水頭溪人不是泥捏豆腐渣做的。
這一帶賽龍,規(guī)矩極嚴(yán);程式也極繁瑣。首先有三賽:一賽扎龍技藝是否美觀、精致、氣派;二賽龍的大小、長短是否過人;三賽舞龍技術(shù)是否純熟,花樣是否又多又吸引人。三項領(lǐng)先,方為強(qiáng)者。怎樣才能勝過源頭山?水頭溪的智囊們是頗絞了點腦汁的。他們認(rèn)為:要節(jié)約,少花錢,就不能簡單地跟人家比排場,比花俏,而應(yīng)該有高明的招數(shù),以計取人。這說來容易,真正做起來就不容易了。不過,人在娛樂之類的事上顯出的聰明才智往往是驚人的,很多的怪點子往往就是在“逼上梁山”的情況下想出來的。水頭溪的一位智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悄悄跑到源頭山量了大隊部的大門:不寬不窄,整整四尺,然后獻(xiàn)上一條妙計:扎一個四尺五寸寬的大龍頭,叫源頭山大隊不卸下大門扇,不派人攀住龍須龍腮,龍頭就沒法進(jìn)得去。這既可掃對方的面子,又在氣派、排場上勝過對方,同時也不必多花錢,只須多砍幾根楠竹,多用幾張紅綠紙罷了。這一計自然贏得了一片歡聲。
有道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水頭溪的大龍頭扎成后,卻遇到新難題,竟沒有人舞得起。按說那篾扎紙糊的龍頭,本不是什么沉重玩藝,過秤稱準(zhǔn)超不出三十幾斤,只須雙手高抬,便可不費(fèi)氣力舉起,怎奈這大龍頭很不一般,它體積大,又拖著長長的龍皮布和十幾個龍拱子,上下左右旋轉(zhuǎn)舞動之時,掀起一股很大的氣浪,加之時值寒冬臘月,朔風(fēng)呼呼,阻力極大,別看只是三、五十斤,沒有兩百多斤挺舉的膂力,是決然勝任不了的。試舞那天,可把水頭溪的幾位舞龍老將難壞了。他們中間沒一個不是舞上一兩圈就汗滴如豆,氣喘吁吁,敗下陣來的。水頭溪人作難了,他們清楚:源頭山人也非弱角,不會看不出對手的弱點?他們不須玩大花招,只要多放幾掛一千響,留你久舞一陣,舞龍頭的角色就得走馬燈似地黃斗換。雖說沒有不準(zhǔn)換人的規(guī)矩,但這個舞幾下,那個又舞幾下,又怎能將龍舞活?這么一來,舞龍技術(shù)輸了不說,還會叫人笑話水頭溪人沒用,連個舞龍頭的角色都沒有,豈不大掃面子。這是水頭溪人無論如何接受不了的。他們賭咒發(fā)誓,決心要挑出一個大力士來,賽贏龍燈,光耀面子。經(jīng)過一番不拘形式的舉能薦賢之后,人們終于推出一個人來了。此人在水頭溪是名副其實的小人物。他不露山,不顯水,平常時間,誰也不會怎么看重他。只有當(dāng)砌房子,辦喜事,需要找不花代價的幫忙人時,才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他。他為人隨和,不計報酬,樂于助人,且不惜氣力,村里人大都得過他的好處。只因他助人成了習(xí)慣,而習(xí)慣又變成自然,得助的人也就把這當(dāng)成家常便飯,受之若素了。但每當(dāng)使力的時候,總還是留戀地想起他。想起他幫人打糍粑時粑錘搶得風(fēng)車一般轉(zhuǎn);想起他幫人修房時一人扛著橫梁上屋頂;想起他在水庫工地上肩挑雙擔(dān)打沖鋒。他確是初生之犢,他確是出山之虎。他有一股子如牛似虎的蠻力氣,所以伙伴們送了他一個諢號:“力大如山的薛仁貴?!彼谋久挥袃蓚€字:姓龔名眾。
不用尋,不用找,這些天來,龔眾一直呆呆守在大隊部坪院里,懷著新鮮、好奇、躍躍欲試的心情,靜靜守著試舞龍燈的人群。這些平時在他心目中地位極高的鄉(xiāng)里能人,此刻一個個變得矮小而不值敬畏了。何等的沒用啊,怎么連一個篾扎紙糊的龍頭也舞不了幾下,不都是些肩挑百斤重?fù)?dān)的老把式嗎?他真想自告奮勇,一顯身手。又怯于長輩面前不敢造次。正在難忍難熬,抑制不住的當(dāng)兒,受到薦舉啟發(fā)的長者們,把他從人群中拖出來了。
“眾眾,你來試試!”
“試試就試試!”年剛二十的鏢悍后生不服狠,袖子一捋,跳將出來了。
“眾眾,別怕,你能舞動的?!被锇閭冞@么給他鼓勁。
“怕?哼,莫說是篾扎的把戲,就是一個實巴巴的活人,我也能舞得起!”
龔眾不知高低地甩了這么一句,便登登走到龍頭面前。
這錚錚豪言,孔武步履,立時在人群中引起極大反響。一些跟龔眾摸魚、牧牛、砍柴滾大的后生家,只望他露一手,為大家爭一口氣,便使勁鼓掌吼了起來:
“眾伢子,好樣的,快舞吧!”
幾位舞龍老將嫌他出言太狂,很有幾分瞧不起地說:“癩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氣!你舞幾下試試,不喊爹喊娘才怪哩?!?/p>
龔眾也不爭辯,他“沙沙”幾下甩脫棉衣棉褲,只穿貼身月白小布褂和藍(lán)家織布短褲,露出一身鼓鼓隆隆的古銅色健美肌肉。他揮動雙手運(yùn)了運(yùn)氣,然后用白羅帕煞緊腰身,從容不迫地舉起龍頭,試了試手,覺得輕松裕如,并不難舞。便又舒動雙臂,左右舞動幾下,也不感到怎么吃力。他不由一陣高興,渾身上下都來了勁,得意洋洋地朝胸脯上拍了兩巴掌,引起一幫后生伢子的鼓掌、喝彩:
“好呀!”
“莫笑早了,還沒過三伏天哩!”等著看把戲的舞龍老手們冷冷地說。
這激起了龔眾心頭的傲氣,他沒吱聲,默默將結(jié)實的腰板挺直,屁股慢慢向下坐,蹲成一個騎馬坐莊式,然后雙手運(yùn)氣,于是兩條粗壯的胳膊隆起了瓣瓣土丘般的肌腱。這時,他突然舉起龍頭,猛喝一聲。
“舞!”
立時,鑼鼓轟鳴,掌聲雷動,彩龍旋舞,贏得了滿坪的喝彩聲。
舞龍是我國傳統(tǒng)的民間藝術(shù)形式,那熱鬧的場面,對于廣大群眾來說,是并不陌生的。即使沒有親臨現(xiàn)場觀賞過的人,也會在電視、電影上見過。不過,龍燈的花色、形式、舞法多種多樣,各地都不相同。那電視、電影上的龍燈,無論是形式或氣派,都遠(yuǎn)不能與湘中農(nóng)村的相比。地處湘中山區(qū)的水頭溪,民俗鄉(xiāng)風(fēng)自有特色,龍燈與外鄉(xiāng)外地不大相同。這里的龍燈分旱龍、草龍、彩龍三種。旱龍、草龍與電視、電影中的龍燈有點相似,形體小且短,不點燈,可狂舞,一般宜于白天舞玩。彩龍則不大相同,形體大且長。龍頭和龍尾之間,有二、三十個龍拱子,上面用龍皮布連接著,長達(dá)二十余丈。龍拱子是一種圓筒形彩燈,講究的還飾以玻璃亮瓦,分兩層插蠟燭,明晃晃、光燦燦的,漂亮極了,最適宜夜里舞玩。龔眾舞的,是有二十七個龍拱子的彩龍,既大且長。隨著龍頭的舞動,所有龍拱子便或左或右扭動起來,形成一種上下滾動的姿態(tài),大有倒海翻江之勢。
一圈舞罷,鑼停鼓息,只見龔眾色不改,氣沒喘,端站地坪之上。
好一陣,看呆了的觀眾才猛然醒過來,一齊鼓掌喝彩:
“好!”
幾位舞龍老將,也高聲喊道:
“再舞幾圈!”
龔眾年輕氣盛,正想顯顯身手,逞逞剛強(qiáng),也不客氣,下巴一挑,朝舞珠寶的角色丟了個起舞眼色。珠寶一動,鑼鼓大作,彩龍又大舞起來。
舞珠寶的本是個里手角色,也正逢渾身每個毛孔都冒力氣的青春年華,一則想顯顯自家本領(lǐng),出出風(fēng)頭;二則存心要試試龔眾的深淺,看看他是棉花還是鐵。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停變換花樣,不斷加快節(jié)奏,把個輕巧玲瓏的彩繪珠寶,耍得團(tuán)團(tuán)飛轉(zhuǎn),眼花繚亂。
龔眾更不示弱。他見來勢不凡,便也攢了心勁,抖擻精神,鼓足氣力,緊跟著珠寶,猛舞著龍頭,將一個個花樣舞得純熟而美觀。舞罷龍拜年,又舞龍搶寶,再舞龍戲水,最后,干脆大舞起龍打滾來了。一時,鼓樂轟鳴,巨龍旋舞,光彩閃耀,眼花繚亂,攪得天地昏暗。只見那紅色黃邊的龍皮布,隨著旋舞鼓起陣陣旋風(fēng),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真是一派龍騰虎躍的威武氣勢。
一陣狂舞之后。鑼停了,鼓住了,把個舞寶角色累得嘴巴、鼻子一噴三股白氣。而緩緩?fù)O慢堫^的龔眾,雖說渾身汗如雨洗,白褂、藍(lán)褲衩沒一根干紗,但那紅潤的臉膛,蒸騰著汗氣的亂草叢般的腦袋,卻透出虎虎生氣。那神氣,那勢頭,就像再舞個三兩個鐘頭,再舞上十兒八圈,也累不倒,垮不了。
興高采烈的人們圍過來了,差點沒把龔眾抬了起來。龔眾那些光屁股就滾在一塊放牛、摸魚的好伙伴,一個個喜癲了,團(tuán)團(tuán)圍著他,揪他的耳朵,擰他的鼻子,擂他的胸膛,以表示祝賀。舞龍老手也喜不自禁,為發(fā)現(xiàn)了好接班人而高興,一個個放下長者架子,拉著龔眾的手,親熱地拍著他厚實的肩膀,夸獎道:“不錯不錯,是塊好料,看樣子練得出?!?/p>
龔眾心里大喜,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傻笑,任眾人簇?fù)碇?,一邊擦汗,一邊穿棉衣。才捅進(jìn)一只袖子,棉襖被人捉住了。他好覺奇怪,扭身一看,原來是個圓眼睛、亮鼻梁、嘴唇有點厚的十四、五歲的妹子在拉他。這是老支書的干女兒、他的干妹子臘妹。
他笑著問:“臘妹,什么事?”
臘妹說:“眾哥哥,慢點穿衣,你還沒舞完?!?/p>
眾人都覺奇怪,說:“人家舞了好幾圈了,怎說沒舞完?”
臘妹說:“他只舞了龍?!?/p>
眾人說:“就是舞龍嘛,還要舞什么?”
“還要舞人?!迸D妹一雙發(fā)亮的眼睛緊盯著龔眾,紅著臉說:“眾哥哥,這可是你自己講的,你不能反口喲?!?/p>
年輕單純的龔眾,還不懂得窺測姑娘的內(nèi)心秘密,他只道是自己剛才夸了海口,激起臘妹的不滿,才來揭他的短,復(fù)他的嘴。性剛氣盛的他,內(nèi)心里有一股傲氣,哪肯在人前認(rèn)輸,便仰天笑道:“那并不難,只要有人給我舞,我就舞。”
臘妹昂著頭,雙手朝腰上一插:“你面前就站著一個?!?/p>
“你?”龔眾大為驚訝。沒想到這個向來默聲默氣的姑娘,就有這么一股犟勁。
“怎么,舞不起?”臘妹逼視的眼光里含著明顯的挑釁。
一些好動好鬧的后生家,很想看看熱鬧,逗逗樂趣,便一齊起哄,高喊著給龔眾助勁。這個說:“眾伢子,人爭氣,樹爭皮,要你舞,你就舞,一個黃毛丫頭,一砣七、八十斤的肉,還怕舞不起?”那個說:“舞吧,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能打退堂鼓!”有的干脆喊道:“莫羅索,開始吧,我喊一、二、三,就舞!”
龔眾本是血性男兒,又當(dāng)血?dú)夥絼?,舞龍的勝利已使他洋洋自得,又加臘妹激將,伙伴鼓勁,早已按捺不住了,便一昂頭,將拎在手里的棉襖摜在地上,高喊一聲:“好!”走將近去,兩腿橫跨,站成騎馬坐樁式,然后將一雙勁鼓鼓的大手,緊緊掐住臘妹細(xì)小的腰。臘妹正要喚“哎喲”,早被高高舉起,在空中輪了十多個圓圈了。
待臘妹被放下時,已被轉(zhuǎn)得頭昏腦脹了。她站立不住,蹲了下來,緊閉雙眼,仍覺天旋地轉(zhuǎn),自己也在轉(zhuǎn)。但她卻不認(rèn)輸,嘴子仍挺犟:
“不算狠,不算狠,我沒得好重,舞得起也不算本事,等我長到百多斤,你要能舞得起,才佩服你!”
在眾人的笑聲中,龔眾一邊得意地朝人群外走,一邊笑道:“你就是長成一砣鐵,我也舞得起。”
這時,一個后生湊在龔眾耳邊悄悄說:“眾伢子,還裝什么傻,你行桃花運(yùn)啦,臘妹怕是對你那個啦。”
龔眾一時火了,照準(zhǔn)那后生的厚腦殼一巴掌,生氣地說:“放屁!人家是我干妹子!”
一陣笑聲過后,那人怪聲怪氣地說:“英臺就是九妹,九妹就是英臺,干哥哥、干妹妹,柴方水便,更好配成一對!”
羞得臘妹追著跳著,硬要撕那后生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