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屆,求學的那些辛酸事
老三屆,是指正好碰上文化革命、失去了讀書機會的66、67、68三屆初、高中學生。我是66屆高中畢業(yè)生,是老三屆中的老大。我們拿到高中畢業(yè)證書,正在進行文、理分班復課時,文化革命驟然而至,被剝奪了參加高考的權利,成為文化革命最慘痛的犧牲品。
1977年恢復高考之后,大批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的同學才有機會進入高考招生考場。我的好多同學,都是乘這個機會考入大學的。比如后來回到武岡教書的黃三暢、易祥茸、肖坤孝,陳遠美、劉時廉,在邵陽師專教書并當過教務長的鄧星亮,都是與我同屆的老三屆同學。
遺憾的事,我卻沒有在那次機會中實現(xiàn)自己讀大的夢想,直至1989年才經(jīng)過插班生考試考入武漢大學,與年齡差不多小一半的小弟妹們成為同學,去了卻自己的大學夢。
其實,中央一宣布恢復高考我就報了名,準備參加高考。讓我沒想到的是,中央規(guī)定老三屆的初、高中生都可以參加高考,政策到了武岡卻變了味,我這個結(jié)了婚的不準參加高考。據(jù)我所知,就是我們武岡縣,結(jié)了婚的老三屆學生好多人1977年都參加了高考。為什么我卻不能參加?這一塘水太深,一兩句話說不清,主要是文化革命的原因。
聽說不準結(jié)了婚的老三屆學生參加高考之后,有如五雷轟頂,仿佛天要塌陷似的。我當然不甘心,為此也有過很多抗爭。為了爭得這一機會,我與當時負責招生工作的一個縣領導面對面大吵了一場。就在招生辦辦公室,兩人相隔一張辦公桌,他拍桌子我也拍桌子,吵了一兩個小時。事后我的朋友對我說,你就不怕報復?我說,我只想上大學,我顧不了這么多了。但是,我沒有獲準參加考試。我當然不會死心,想找省招生辦討個說法。不甘心的我,趁魯之洛老師要去省城長沙,便向省招生辦寫了一封詢問信,托他帶去。之洛老師為我去找了省生辦的人,但最后還是沒有獲得考試資格。關于這件事,在陳碧秋對我的訪談中。我曾經(jīng)說到過。
第二年——1978年,我又報了名。不巧的是,考試時我在外地參加省里的一個創(chuàng)作筆會,高考機會再一次與我擦肩而過。
其實,那些參加1978年高考的同學,也有過許許多多的辛酸事。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一個名叫黃家培的同學。黃家培是武師對門垅里那個地方的人。在武岡二中讀書時,他在高41班,我在高44班。因為家住城邊,回鄉(xiāng)之后他就在城里拖板車,生產(chǎn)隊按搞副業(yè)的人對待,每個月上交生產(chǎn)隊二十多元錢,生產(chǎn)隊再給他記工分。黃家培人長得單薄,拖板車運貨很吃力。我在縣祁劇團當編劇時,經(jīng)常碰到他埋著頭拖著很沉重的板車一步一步前行。見到我時,他就會將板車停下,與我坐在路邊聊聊天。只要一說到讀書的事,兩人就會仰天長嘆。
有一次他從文坪拉了一車煤回來,剛好我有事去了一趟二中,看到他拖著煤上黃茅沖那個坡。他拖著板車,成之字形往坡上一步一步移動。我沒有驚動他,只是快步上前幫他推車。也許感到所拖的板車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他低著的頭往后看了看,發(fā)現(xiàn)了我。上了坡之后,他將車停在路邊,與我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兩個人心里都有許多想說的話,但是誰也沒說話,就那么坐著,望著對面二中的校舍。過了好久,他說了聲“走吧”,就拖著板車往前走。前面是一個下坡,為了省一點力氣,拖板的人都會放飛車。放飛車時腳幾乎是大跨步賽跑,省力是省力,卻是很危險的。一個身體那么單薄的人,居然玩命似地一下子飛下坡去,讓我不覺心頭一酸。
1978年高考報名前的一天,他來縣祁劇團找我,要我?guī)退弥饕?,去不去考。我說,當然去考,你難道不想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嗎?他說,十多年沒摸書了喲。我說,抓緊時間復習一下,能考上的。他說,要交隊里的副業(yè)費,白天要拖板車。我說,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上一個月要交的錢,在家好好復習一下。他聽從了我的意見,湊好一個月的副業(yè)錢,在家復習了一個月,參加了高考,被錄取在邵陽師專。后來我去看那些在師專讀書的同學時,他對我說,幸虧聽了你的勸告,要不現(xiàn)在還在拖板車。
遺憾的是,黃家培居然那么命中多乖舛,臨到快要畢時,因胰腺問題突然去世,圓了大學夢,卻沒有機會當一天老師。去世的頭一天晚上沒有一點跡象,第二天早上,同室的同學叫他時,他已經(jīng)去了。
77、78 年高考,報名的都是四五百萬,而錄取的只有二十五萬來人,其錄取比例,比起后來的千人萬人擠獨木橋要低得多,進大學的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黃家培有幸進了大學,眼看就要畢業(yè)了,卻英年早逝,真的是太遺憾了。
在邵陽師專讀書的老三屆那些同學,不少進校前是教中學的老師。進校后,師生變成了同學。也寫過不少小說、在武岡二中、湖南師大附中教過書的鄧星漢,與我在銅寶巖職工子弟學校同過事的鄧星君,就是鄧星亮的學生。曾經(jīng)的師生成了化學科的同學,大概也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鄧星亮的愛人要是來了,便要向同學求個方便,讓出房間供他鵲橋相會。其中之尷尬,大抵也是很帶有一點辛酸的。
不過,老三屆同學有三年高中學習的扎實功底,有的還當了十來年中學老師,應付學習自然要輕松得多,甚或還不時地當一下“師傅”。劉時廉就是一個。有一次,我去找劉時廉時,他還躺在床上睡覺。進屋時恰逢一個同學在叫他,“老師傅,這個題目如何做”?他也不起床,在被窩里問是什么題目。同學告訴他之后,他便怎么怎么一通,算是盡了“老師傅”的責任了??赐耆^程,我才上前叫他,說,你這大學讀得舒服呢。他只是笑笑,那笑有點無奈。當時的學生生活十分單調(diào),唯一的樂趣便是去周圍那些工廠看露天電影。劉時廉專門列了一個表,好像是課程表一樣,星期幾可以去哪看電影,一應周全。誰要是想找電影看了,就會來問他。
畢業(yè)之后,這一批學生后來幾乎都成了所在學校的教學骨干。但是,由于都來自農(nóng)村,找的對象絕大部分是農(nóng)民,孩子自然也是農(nóng)村戶口。這一道難題,馬上又成了這一批人的沉重包袱。真的是一步錯、步步錯喲!要知道,當時想要解決戶口問題成為吃國家糧的人,簡直比登天還難。畢業(yè)后沒幾年,這一批人中很大一部分人被貴州、新疆等省用解決家屬戶口“勾引”走了,來了一次“大逃亡”,至今還有一些人沒有回來。
這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