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有這么一個溫馨場面:寒冷的冬夜里,我們一家四口,窩在家中的火柜里。我和姐姐邊烤著火,邊伏在書桌上做作業(yè);父親和母親緊挨著坐著。父親,或者陪母親說話,或者拿一本破書在看;母親,不是在納鞋底,就是在織毛衣。
那時候,月塘村還沒通電,家里沒有電燈。書桌上只點著一盞帶玻璃罩子的煤油燈,大部分昏黃的燈光,早被我們姐弟占去,只有少量的余光,供給父親看書或母親做事。夜風(fēng)沖過用化肥袋沒糊嚴(yán)實的窗欞空隙,穿過家徒四壁的房子,煤油燈光喝醉一樣?xùn)|倒西歪地不斷搖曳,我偶一回頭,就會看到全家人大大小小的黑色陰影,在沒有經(jīng)過任何粉刷的光禿禿的磚墻上飄蕩游移。室內(nèi)很靜,隱隱可以聽到父母輕輕的絮絮的類似于嗑葵瓜子一樣說話的呱嘰聲。
我做作業(yè)其實很不專心,手上寫著字,耳朵卻豎著注意聽父母談事。有幾次,鉆進(jìn)我耳朵里的總是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陳×姣。說熟悉,是因為這個名字進(jìn)入我耳朵的頻率過高;說陌生,是我從沒見過這個人。
父母是親親的表兄妹,按那個年代的習(xí)俗,親上加親聯(lián)的姻。我外公是父親的親舅舅,我奶奶是母親的親姑姑。父親大母親十來歲,從小一塊長大,感情好得很。自我當(dāng)父母的兒子以來,只見過人家的父母打架鬧得生冤死仇,卻從沒見過我的爸媽臉紅脖子粗過。
在我的印象中,“陳×姣”這個名字,一般首先從母親口中冷不防蹦出。如果有些事情母親說不贏父親了,母親就把“陳×姣”抬出來壓他,百試百靈,比菩薩還靈。父親往往一下子就沒了底氣,還要加很多話予以說明澄清和賠以笑臉小心。
這我就奇怪了,這個陳×姣,到底又是何許人呢?為什么有這么大的魔力呢?和父母又有什么淵源呢?這是我一直很想弄清的問題。
我曾經(jīng)因為這種按捺不住的好奇,多次問過父母,父母笑而不答,緘口不言。無奈之下,我只得從父母日常對話之間的零言碎語中展開追蹤破譯。
母親:“你說你對我好,你還不是背著我去和那個陳×姣相親?”
父親:“我哪有,我沒和她相過親?!?/p>
母親:“還說沒有?還死不承認(rèn)?你們不是在沙子坪老六家見過一次么?”
父親:“我哪有,我和她沒在老六家見好不好?我只是和她擦肩過了一路?!?/p>
母親:“那你說說,你們是怎么擦肩過路的?”
父親:“我……唉,我實說了吧,當(dāng)時老六他娘說了,叫她假裝背個笆簍出門去扯豬菜,然后讓我在半路上等,兩人擦肩過路的時候,互相看一眼。妹子家要是有意,就丟塊手帕放在地上讓男的撿。”
母親:“那她丟手帕沒有?”
父親:“她,丟了?!?/p>
母親:“那你撿了?”
父親:“嗯!”
母親:“你真撿了?”
父親:“真撿了……不過我撿起來,又還給她了!”
母親:“你……”
父親:“我當(dāng)時心里還是只想著你,我不能對不起你!”
母親:“騙人,我不相信……”
父親:“我騙你是小狗,我知道你是愿意的,舅舅也是愿意的,雖然舅母不同意,但總還有戲的?!?/p>
母親:“你,你……她是不是比我好看?”
父親:“哪有呢,她沒你白,還有麻子,一臉橫肉,估計比你兇多了!”
母親:“我很兇么?”
父親:“你……不兇,我是打個比方!”
母親:“聽說她后來發(fā)誓,一定要找個當(dāng)過兵的,一定要找個比你強的!”
父親:“是,她后來嫁了個軍官,不過是當(dāng)后媽,但生了對雙胞胎……”
母親:“你們還有聯(lián)系?你見過她?”
父親:“我哪有,哪敢,我聽老六他娘說的……”
……
破譯到這里,有個事情我得插敘一下。父親當(dāng)過六年鐵道兵,用他的原話講,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兵;人家當(dāng)兵三年復(fù)員,回來后全部安排國家工作;他當(dāng)了六年兵,剛好就碰上裁軍,按照上級指示精神,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他就被安排回月塘村摸鋤頭棍了。
另外,我還考證到以下這些事情,也一并例證如下:
父親十多歲時帶著她的小表妹我的母親一起玩的時候,大人們應(yīng)該口頭表示過,以后是要將小表妹許配給小表哥當(dāng)媳婦。
父親征上兵的時候,大人們的意思應(yīng)該已經(jīng)更為明顯,母親應(yīng)該也已把父親當(dāng)成了自己的心上人。
父親當(dāng)兵報到的頭天,在舅舅家吃飯,母親送了父親好長一段路,還送了他一包自己精工納制的繡花鞋墊。
父親當(dāng)兵的時候,給母親寫過信,還將自己的軍大衣托人帶給了外公。
父親中途回家探過一次親,他的假期大部分呆在舅舅家,很賣力地幫外公干了很多粗重農(nóng)活。
最后,我還考證到以下重要事情:
父親當(dāng)兵三年復(fù)員后已安排國家工作的戰(zhàn)友,受父親之托,專門去看過母親和我的外公外婆。
當(dāng)時我父親的前途一片看好,因為他那些安排工作吃國家糧的戰(zhàn)友對外婆說,父親因為表現(xiàn)好,被部隊首長留下來再干三年,以后提干或安排更好的工作是肯定的。
外公和母親倒寵辱不驚,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高興與不高興,反正他們看重的是父親的人品而不是父親的背景。外婆卻表現(xiàn)得特別興奮,覺得自己選郎婿的眼光實在不錯,興奮之余她還有點擔(dān)心,父親會不會以后境況好了會翻臉不認(rèn)人。
事實上,父親根本不會翻臉不認(rèn)人,當(dāng)兵的六年,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鄉(xiāng)等他的表妹。一裁軍退伍,復(fù)員回來的他急著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舅舅家商談自己和表妹的婚事。
外公很熱情,沒有話說;母親很熱情,沒有話說;外婆剛開始很熱情,但當(dāng)她得知父親當(dāng)兵回來還是要在月塘村摸鋤頭棍時,她臉上的態(tài)度立馬從三伏天的高熱降到了三九天的寒冰,她一臉冰霜的樣子終于讓父親知難而退。
第一次有關(guān)婚姻大事的商談,父親滿懷希望而來,最終抱著失望離去。他的心情,因為父親不肯言說,所以我不能讓他當(dāng)著我的面親口描述,只是想想,一個熱情如火的青年,一個熱血沸騰的軍人,他當(dāng)時心情所起的變化,該有多大?心海激起的浪花,該有多高?
父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在沙子坪老六母親的撮合下,和嶺上一個叫陳×姣的女子見了一次面。
就在德江垅里一條窄窄的田塍上,就在男女兩個擦肩而過的瞬間,陳×姣,一個背個笆簍假裝出門去扯豬菜的鄉(xiāng)村妹子,在她側(cè)身而過的時候,向她心儀的男子丟下一塊潔白的繡花手絹。
我的父親,一個身穿綠軍裝,一個已經(jīng)沒有帽徽和肩章但仍然英姿勃勃的退役年輕軍人,他的綠軍裝,和德江垅里的麥苗一樣蔥翠,一樣碧綠。他慢慢彎下腰去,拾起那塊像白鴿子一樣漂亮,梔子花一樣芳香的手絹……
鄉(xiāng)村女子陳×姣兩汪深深的秋水,剎時成了一片希望就在田野上的綠海,但是,她動情眸子里的深深綠色,很快就轉(zhuǎn)為了黯淡的灰色。
因為,我的父親,他雖然拾起了女子的手絹,但并沒有珍寶一樣收好,藏進(jìn)暖心的胸口里,塞進(jìn)貼身的口袋里,而是立即追上她,把手絹還給了她。
此情此景,我一直想給父親配句臺詞,可絞盡腦汁,也不能湊上一字。有些事情心知肚明,無聲早已勝有聲,還要用臺詞直白地說出來嗎?
陳×姣,她是明白人,她一句話也不說,她咬了牙,她發(fā)了誓,以后非當(dāng)兵的不嫁,要嫁就要嫁個比你強十倍的,強百倍的,強千倍的……
我的父親,他又在想什么呢?他一定在想母親,比任何時候任何境況都要強烈,他這才明白,他一生的夢,一生的魂,一生的愛情,一輩子的心血,已經(jīng)緊緊系在那個他從小就牽過手,一直看著她長大,已經(jīng)出落得美麗大方的心愛姑娘的身上。
父親再一次上了舅舅家的門。
外婆避而不見,是外公接待的他。母親依著門楣,一臉清瘦,一臉哀愁,一臉期盼,一臉喜悅。
外公很熱情,但他沒有更多話說,同中國家庭很多男人一樣,他在家中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母親沒有話說,只是木然地坐著,六神無主,默默流淚。
父親用軍人的方式,把避而不見的外婆請了出來。他和他的舅母,隔著一張飯桌,進(jìn)行了一輪艱苦的談判。
外婆的手中握著一張王牌,就是在這段日子里,她不斷給女兒洗腦,不斷給她灌輸另找高門的婚嫁理念,而且,她還把父親去和陳×姣相親的事情,也添油加醋告訴了她的女兒我的母親。而我的母親,似乎對她的耳提面命,表面上也已有所心動。
外婆在口才上不是父親的對手,她辯不贏我的父親,最后只得不耐煩地說:“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們大人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和她去講,她愿意跟你,我不反對!她要不跟你,我也沒辦法!”
父親抽身而起,起身的時候,他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然后,父親走出了外婆家的堂屋,走出了母親家的院子。
父親的后面,跟著默默相隨的母親。
母親,在外婆驚愕的眼神中,終于第一次做了自己婚姻的主。從此,她就是父親的人;從此,她就嫁雞隨雞;從此,她就嫁狗隨狗。
母親,從來沒有為自己當(dāng)初的舉動后悔過。母親老是和我們講,特別是和我姐姐講:“嫁男人,就要嫁你爸這樣的老實人,不打你,疼你,讓著你,細(xì)膩你……”。
父母結(jié)婚的時候,連個裝樣子的布也沒有。父親連夜從武岡步行跑到新寧一個戰(zhàn)友那里,借了一個其實布質(zhì)也不怎樣的滌綸布裝門面去哄我外婆。母親婚后第一天知道了,立即叫我父親連夜又跑到新寧將布退掉了。
我姐姐1974年生,我1977年生,屈指算來,父母結(jié)婚已經(jīng)三十五六年了。我和姐姐,也已經(jīng)各自經(jīng)歷愛情走向婚姻有了家庭生了孩子。作為子女,我們很羨慕父母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段淳樸深厚的鄉(xiāng)村愛情;作為子女,我們衷心祝愿父母安康長壽,愛情和親情的生命之樹常青。
2009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