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叢在武岡人網(wǎng)上發(fā)了評介系列拙作的文章。兄弟之間,一個吹另一個,無異于自吹。俗話說一發(fā)不可收拾,有人建議我再自吹一下,于是把麻雀喚出來示眾。
麻 雀
小時候,我最恨的鳥雀當(dāng)屬麻雀。記得有一個星期日,滿以為可以玩一天了,不料卻累了一天。那天一大早,父親就要我起床,然后帶著我走到村旁的秧田邊,說是要我守秧谷:秧谷下田后,麻雀來啄了,就把它趕開。父親撒了幾把秧谷,就有麻雀呼朋喚友地來啄了,我揚(yáng)著手臂,做嚇唬的樣子,可它們照啄不誤。那怎么辦?父親就要我拿一根長竹竿,趕。那塊田雖不寬,但我的竹竿也只能伸到田中央,田的那一邊,就“鞭長莫及”了。麻雀看準(zhǔn)這一點(diǎn),就在田的那一邊啄,我只好奔到那邊去。卻又有麻雀飛到這邊來……“疲于奔命”,這個詞語的意思我理解得最深??蓯旱穆槿赴?!
到了麥子將熟和稻子將熟的季節(jié),在田野里走,撿個土坷垃隨意往田里一扔,就會有幾只麻雀驚飛,當(dāng)然,在低空中轉(zhuǎn)個圈子又落入田中。人種出的糧食,它們倒要先嘗,還不可惡?為了“糟蹋糧食”,它們還采取“大兵團(tuán)作戰(zhàn)”的方式,一大群——天知道有多少只,又是怎樣嘯聚攏來的——突然唿嚨一聲,落在這一塊將熟的稻田里,又突然唿嚨一聲,移師到另一塊稻田里。誰知田中稻,粒粒皆辛苦??!
臘月里,把做好了的豆腐血粑放在外面曬,是不能離人的,麻雀們在瓦檐上窺伺著,人一離開,它就飛過去啄。即使是洗手的工夫,一板豆腐血粑也會“破綻百出”。
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讀初中的時候,食堂的窗子沒有玻璃,窗欞就成了麻雀棲息的地方,上面點(diǎn)著好多好多灰白色的逗號。食堂的師傅把飯菜端到桌上以后,麻雀就們就飛過去品嘗。多少次,我發(fā)現(xiàn)缽子邊沿也打上逗號,而飯上面點(diǎn)綴的灰白的小團(tuán)漿糊,不是那些東西屙下的又是什么?菜里也肯定有那種東西。它們不可惡誰可惡?
那樣的東西,只要有機(jī)會消滅,就一定會動手的,是毫不心慈手軟的,更不要說保護(hù)了。
還是讀初中的時候,有一天我們正在教室里上課,一只麻雀從一個破玻璃窗里闖了進(jìn)來,然后又朝著另一扇玻璃窗飛過去,以為那里也是暢通無阻的,碰了頭以后又朝另一扇玻璃竄……教室里早已熱鬧起來,大家都在看那家伙的笑話,沒有一個人把門或哪一扇玻璃窗打開放它出去。最后那家伙撞昏了趴在地上扇翅膀,老師才讓一個同學(xué)把它扔出去。那同學(xué)是下了狠力扔的,目的當(dāng)然是要它徹底滅亡。
但那只麻雀只是個案。那時代,人們對麻雀還真是華佗無奈小蟲何。
在鄉(xiāng)下,常??梢钥匆姷静萑?,戴個破斗笠,持一根竹竿,站在田中央,躊躇滿志的樣子。其實(shí)那是嚇唬不了麻雀的,那些家伙聰明得很,真人假人一看就知道,它們甚至在那斗笠上屙屎,算是對稻草人,不,對人的蔑視。
那么,用銃打?似乎有點(diǎn)不屑。用米篩罩,算是一個辦法。也不一定要在雪天,麻雀是不管什么日子都要尋食的。在禾場上或走廊上撒些谷子、飯粒之類的誘餌,再把系著長長細(xì)繩的米篩半豎在誘餌邊,人牽著繩子的另一頭,躲起來。麻雀是很謹(jǐn)慎小心的,它看見了那些可吃的東西,并不立即跑過去,而是“視而不見”的樣子,在旁邊嬉戲或唱歌。那樣子一陣以后,就慢慢接近食物,快跳到能被米篩覆蓋的范圍了,突然又飛開。如是幾次,才敢跳過去啄食物。但即使它們跳到了米篩能覆蓋的范圍的中心,米篩著地的剎那也可能逃掉。它們警惕性高,又靈活機(jī)智。當(dāng)然,偶爾也能罩著一兩只,但要花多少工夫?——那其實(shí)只能作為一種娛樂活動搞一搞的,當(dāng)不得真。
成效比較好的方法,是晚上到它們窩里去捉。它們的窩隱在瓦檐間的空隙里。如果秋后把干稻草碼在走廊上面的枋子上,它們有的即因陋就簡,在稻草里過夜。晚上,架著樓梯、打著手電去找,去掏,去摸,往往可以抓著毛茸茸的吱喳聲,還可能抓著熱烘烘的圓珠,那當(dāng)然是麻雀和雀蛋了。但那點(diǎn)收獲,對于龐大的麻雀種族來說,也是九牛一毛。
1958年,麻雀被宣布為“四害”之一,全黨共誅之,全民共討之。但麻雀并沒有真正減少多少。
唉,有些東西,你要著意消滅它,往往是勞而無功的。
后來,麻雀被平了反,不屬“四害”了。但是,這一種族群卻無可奈何花落去了。記得1980年代末期報紙上登了一條消息,說河南南陽地區(qū)已看不到一只麻雀了。消息確實(shí)不確實(shí),不知道,但麻雀在國內(nèi)成為稀有事物,卻是不爭的事實(shí)。你能在哪里看到幾只麻雀?一個教小學(xué)二年級的老師問他的學(xué)生,誰知道麻雀是哪樣的,舉起手來,舉手的竟沒有幾個。
這當(dāng)然要?dú)w咎于農(nóng)藥。麻雀吃了在撒上農(nóng)藥的莊稼地里生活的蟲子,吃了被農(nóng)藥滋潤的谷類,它們還能正常地繁殖生育,還能健康成長嗎?
當(dāng)然,麻雀還沒有絕種,作為人類的朋友,它們還頑強(qiáng)地和人生活在同一個天地里。只是,它們的生活的具體環(huán)境因時而變了。
以前,它們最喜歡在屋瓦上活動——在地上或樹上吃飽了就飛到屋瓦上去,或跳跳蹦蹦地“散步”,或唱歌,或開會,或談情說愛。在屋瓦上,他們既安全,又灑脫,且高雅,還大有不與雞們和別的鳥類為伍的意思。但是現(xiàn)在基本上不是這樣了,它們大多移居到山里去了。究其原因,一是山里相對而言農(nóng)藥污染的程度低一些;二是城里幾乎是一色的水泥平頂屋,沒有那種線條很美的可以讓它們做窩的瓦檐;農(nóng)村呢,也努力向城里看齊,蓋瓦的屋也少了,代之以水泥平頂。它們當(dāng)然不好在那樣的地方做窩,在那樣的地方活動也一定覺得枯燥無味。在山里的樹上做窩,在樹上、草坪上“散步”、唱歌、開會、談情說愛,與在屋瓦上相比,應(yīng)是各有千秋。
雖然不被視為“害鳥”了,還忝登“二類”保護(hù)榜,但麻雀的警惕性似乎更高了。有一年,我在一座大城市的郊外的山頂上,看見好些麻雀,很有久違的朋友的感覺。我把餅干擰碎撒在地上請它們品嘗,它們卻不為所動。我移步想走近它們,我走多遠(yuǎn)它們退多遠(yuǎn),最后還飛到樹上去了。
還有一次,我獨(dú)自坐在電腦旁碼字,突然就聽見吱吱一聲:清脆,圓潤,柔婉。我向著窗外轉(zhuǎn)一轉(zhuǎn)頭,透過紗窗,看見一只麻雀飛落在陽臺上的曬衣竿上。接著又有一只飛落在那一只身邊,它倆唱著,跳著,翹著尾巴,顯得很興奮。千萬別發(fā)出聲響驚動它們啊,我告誡自己,它們是久違的客人啊??墒峭蝗?,有一只伸著脖子,斜著眼睛往室內(nèi)瞅。這一瞅不打緊,它尖叫一聲,立即沖天而去,另一只也“雄飛雌從”或“雌飛雄從”了。
我們這一帶老一輩有這樣的說法,大年初一如果屋檐上有麻雀歡鬧,就預(yù)示著那一年會有好收成??墒?,有幾家?guī)讘裟艿玫竭@樣的“預(yù)示”呢?
想和麻雀親近親近,甚至想久看一看麻雀,想聽一聽麻雀的叫聲,都成了奢侈的事。
能與人類和平相處的事物,原先嫌“多”而終于嫌少,這是怎樣的遺憾和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