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停下話語,又啜一口茶。我看出了他臉上的懊悔。不過他又自我解嘲地說:“苦也好,甜也好,這么多年的事了,都過去了!”
我卻分明看見他眼里的淚光。
我倆傍晚時(shí)分趕到了第一家顧主停活兒的地點(diǎn)。舅舅問了死者的情況:死者生前在女兒家做客,六十多歲,生性是善良的。舅舅就把他的衣服掀開,在他身上灑了防腐液——因?yàn)樘鞖廪D(zhuǎn)暖了。也不讓我給他壽衣,而是自己給他穿,說是怕我毛手毛腳傷了人家的胳膊,——那是造孽。接著就拖著長聲又像說又像唱——語氣是和順的:
人雖有一死呃——
客死外鄉(xiāng)足嘆歟——
葉落要?dú)w根啊——
人死歸祖墳!
我今送汝走啊——
走前須著衣歟——
汝須聽我話啊——
手腳莫僵撐!
我乃為你好也——
諒你能知曉啊——
知曉莫違拗!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給活兒穿好衣,舅舅對(duì)我說:“度兒,你有傷,不能背,由我來!”
我說:“我的傷不要緊!——讓我來!”就把活兒扶起來。
舅舅說:“聽話!——我來!”就把活兒扳過去,三下五除二地捆在自己背上了。又教我畫符,——在我的手掌上畫。畫了兩次,我就會(huì)畫了,就在活兒的背上畫。舅舅又教我說送這類活兒起程的話語:
嗚——呃——
汝今即上路啊——
身子須輕靈歟——
身輕如燈草啊——
快快到鄉(xiāng)井!
…………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啟步!
舅舅說了一次,我就記住了,就對(duì)著活兒說了一遍,然后就敲幾下靈鑼。舅舅就開了步。我就晃著火把,在后面跟。
下弦月已經(jīng)升起在峽谷的上空,石板小路被月光照得分明,要是走空路,應(yīng)該還是沒多大問題的。但舅舅背著活兒,步子又那樣快,加之那活兒又是高大的胖子,我就不能不擔(dān)心了。我不時(shí)要舅舅走慢一點(diǎn),舅舅總是說“不要緊,也不算快”。
走了幾里路,我走到舅舅前面擋著舅舅,一定要替換。舅舅說絕對(duì)不行,說照道理來說我應(yīng)該臥床養(yǎng)傷的,路都不能走;有重物壓身,傷不能痊愈,還可能使身子變殘。舅舅對(duì)我真關(guān)心??!
我腸子都悔青了,真不該那樣莽撞愚蠢。轉(zhuǎn)而又恨古家,——太歹毒!
到天大亮的時(shí)候,我們走了七十里,而往常,只能走五十里。——我們要把十一二天的事縮到八天做完,一是要扯起腿桿子,加快步伐,二是要抄近路。
我們這一行,通常是斷黑好久才投宿,雞叫頭遍就動(dòng)身,早飯前又落飯鋪,在飯鋪里吃了飯睡一覺,下午太陽西斜得遠(yuǎn)了才又動(dòng)身:原則是在路上行人少的時(shí)候走,為的是盡可能避免與行人相遇。這一次我們打算打破慣例,所以這天大天亮后又走了二三十里,早過了吃早飯的時(shí)間,才落飯鋪。
舅舅把活兒搞熨帖,顧不得吃飯,就讓我躺在床上,看我的傷。見我接好的肋骨又錯(cuò)開了,嘆口氣,又重新接好,敷好藥,上好杉木皮夾板。而我又罵古家。舅舅說:“罵也沒用,以后腦殼里要多根筋!”
下午動(dòng)身走了不遠(yuǎn),舅舅對(duì)我說:“度兒,有件事和你打個(gè)商量。有兩條小路,看抄哪一條:第一條小路,可以縮短五十里;第二條小路,可以縮短九十里,只是要過一條鐵索橋,當(dāng)?shù)厝耸遣粶?zhǔn)這種東西過的。你說怎么辦?”
我沒有多想:“抄第二條小路!——顧不得那么多了!”
“要是被人看見,就是不得了的事!”
我問如果抄第二條小路,過鐵索橋是什么時(shí)候,舅舅說應(yīng)到了亥時(shí)了。我說那不要緊,亥時(shí)了,路上哪里還有人?舅舅說那就抄第二條小路吧。
于是抄第二條小路。當(dāng)然更難走了。我又要替換舅舅,舅舅又不準(zhǔn),還要我小心,別跌倒。
到了一條江邊。高高懸崖下的江水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江面泛著青白的光。往對(duì)岸望去,朦朦朧朧,看不清崖岸,也不知道江面有多寬。走了不遠(yuǎn),就到了橋端頭。舅舅把布帶子解開,把活兒倚靠在一堵石壁旁,然后從包袱里掏出香、紙,禱告橋神。我們趕活,過橋過亭過廟宇是要敬神的,是例行公事,這一次,是特別請(qǐng)求鐵索橋神諒解和保佑了。舅舅加倍地?zé)垼止蛳露\告,磕頭。——在別的地方敬神,是不須跪的。然后我也跪下磕頭。我磕了頭,想不用手撐地就站起來,竟站不起來,還不由得“咝”了一聲,再兩手撐地,身子才僵僵地伸展。舅舅就扶我,說:“我知道你的!”
敬了神,舅舅讓我先溜過去。不久,那活兒也索索地溜過來了。再不久,舅舅也溜過來了。
舅舅把那活兒重新捆好在自己身上再覆上大氅的時(shí)候,突然前頭的路上有火光,接著就有人說話的聲音。舅舅說聲糟糕,想背著那活兒往什么地方藏,但是,火把已到了我們面前,我只好站著。舅舅又要我把大氅脫下。
有五六個(gè)人,都背著背簍,可能是到哪里去趕墟的。有個(gè)人客氣地說:“你們?cè)绨。?rdquo;
我謙虛地說:“不早不早,你們?cè)纾?rdquo;
又問我們從哪里來。我含糊地回答了。另一個(gè)人指著舅舅說:“他怎么了?走山路也披長衫子?——那么長,那么大?”我說:“他病了,怕風(fēng)。”那人就問什么病。我說:“不要緊的病,打擺子。”那人說:“我有好藥,——我看看病人。”我說:“還是不要掀他的衣服!”又有個(gè)人吸吸鼻子:“怎么有氣味???什么氣味?”我說:“他吃了藥,是藥味!”那人說:“不是一般的藥味!像……像……那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尸!”我說:“不是不是!是個(gè)大活人!”
有人就一腳踢去,背著活兒的舅舅就倒了。倒了也不敢動(dòng),怕露馬腳。——他們以為舅舅和背著的活兒只是一具僵尸。
“好啊,你趕著這樣的東西過鐵索橋!”“把一座橋污壞了,你們有天大的罪!”“你自己說怎么辦?”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嚷。
我說:“我禱告了橋神的,又跪拜了的,還燒了好多紙的!”
“不起作用的!”有人訓(xùn)斥,“做這一行,怎么不懂規(guī)矩!”
“別和他多說,把那東西燒掉!”有人說。
我說:“求求你們,燒不得!燒了我賠不起!”
“那你賠得一座橋起嗎?”“燒!燒!”“燒得骨頭都不剩!”
我就跪了下來:“求你們不要燒吧!”
有人又說:“好,饒了你,不燒,就給那東西灑狗血、大糞!”
“灑不得灑不得!”我又求情。
但無用。那幾個(gè)人嘀咕了一陣,就有兩個(gè)人返回去了。
不久,有人牽來一頭狗,另一人挑來一但大糞。我想說死人是由一個(gè)活人背著的,要灑,就讓活人起來,只灑在死人身上。又想起舅舅反復(fù)叮囑過,千萬不能讓人知道趕尸就是背尸,如果別人知道了,就壞了做這一行的人的名聲,對(duì)自己不好,同行也會(huì)怨你、報(bào)復(fù)你。所以我還是忍住沒說。
有人就把那頭狗從頸項(xiàng)上砍斷,和另一個(gè)人一個(gè)提狗身一個(gè)提狗頭,讓狗血往“尸”上灑。一邊還這樣拖著長聲念咒語:
天邪地邪,
兇神惡煞,
狗血灑來,
什么都?jí)海?/p>
天煞歸天,
地煞歸地,
兇神惡煞無蹤跡!
…………
狗血灑完,又有人用長柄勺子一勺一勺地舀大糞往“尸”上面澆。也一邊操作一邊念咒語。
等那些人走了以后,舅舅才站起來。我?guī)退汛箅┟摿?,他要我把我自己的給他覆上,又說弄臟的大氅還是不能丟。兩人往前走了一程,舅舅在一條山泉里把臉和手洗了,把透過大氅沾在衣服上的狗血和大糞揩了,還把沾在活兒身上的狗血和大糞揩了。與此同時(shí),我也把大氅洗了。
繼續(xù)前行時(shí),舅舅對(duì)我說:“那些人還算良心好的,如果真把活兒燒了,我倆就糟糕了。”又告訴我,歷來的說法是,客死外鄉(xiāng)的人抬回家或“趕”回家,他的靈魂總是沿著那條路游來游去的,如果尸從鐵索橋上過了,靈魂當(dāng)然也要在鐵索橋上游來游去,有時(shí)還和過鐵索橋的人爭拉手圈。那樣就對(duì)溜鐵索橋的人造成嚴(yán)重威脅,人就可能墜江。而把尸燒了,靈魂也就散了;在尸上灑了狗血和大糞,邪祟就被污得沒有能耐了,也就興不起風(fēng)浪了。
我羞愧地說:“都怪我,讓你遭這樣的劫!”舅舅說:“出門謀生的人,總會(huì)不遭這種劫就遭那種劫?。?rdquo;
我又一次提出要替換舅舅,又一次被拒絕了。
好在我們四天就交了差,還趕到青茅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