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在草叢中醒過來的時候,目光掠過旁邊的鐵軌,心想,這絡腮胡畢竟動手了,自己被他從火車上扔下來了。怪也只怪自己不爭氣,不光睡著了,還睡得就如一頭死豬似的。
這草叢一目了然,除了自己,什么都沒有。上火車時,帶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背包里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五千元錢,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一定是那絡腮胡!阿林想。
阿林是九月二十五號上的火車,那時離國慶長假還有好幾天,車上人極少,在阿林所在的14號車廂,只有寥寥數(shù)人。坐阿林對面的,是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也許是包里帶著現(xiàn)金的緣故,阿林總是莫名的感覺到絡腮胡瞧向他時,總是不懷好意。夜幕漸漸降臨,車上的人幾乎都睡著了,阿林想,如果絡腮胡打昏他把他從半閉的窗口扔下去,估計也沒人會發(fā)覺。他想強撐著和睡魔作斗爭,無奈這幾天連續(xù)幾個通宵的加班使他身心俱疲,在睡魔強大攻勢之下,很快便繳械投降。這是自找的,怪不得別人。因為通宵加班的要求,是他自己提出的。
才剛到九月中旬,離國慶假日尚有十余天,阿林就有了強烈回家的欲望。想家的念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這陣子廠里訂單并不算多,國慶節(jié)應該能按期放假??砂⒘只丶业男囊坏┍还雌穑驮僖舶崔嗖蛔?,畢竟好多年沒回家了。他向王老板提出,能否加班加點將貨趕出來,然后提前放假?王老板幾個月前還是一家工廠的主管,帶著一幫兄弟出來單干,依靠之前的老關系,這些日子來,壓力雖然更大了,但錢也賺得更多了。同樣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他非常理解這幫兄弟的思鄉(xiāng)之情,像阿林這樣因為趕訂單好幾年沒回家的大有人在。王老板答應,在不影響產(chǎn)品品質(zhì)的情況下,什么時候趕出貨,便什么時候放假。這決定一出,迎來一片歡呼。
大家熱火朝天的通宵加班,尤其是阿林,勁頭是最足的。王老板凌晨一兩點送夜宵進來,總不免取笑他幾句,還是歇歇吧!要不累死了,想回家也回不了。阿林笑道,死也要回家!
貨終于于9月24日裝上了車。王老板履行了自己的承諾,從9月25日開始放假,一直到10月8號才返工,將近半個月的時間,讓大家回家跟父母好好聚聚。
阿林家位于湖南一個小縣城的郊區(qū),父母都已年過六十,靠種菜賣菜過活。家中還有一個哥哥,哥嫂倆人在縣城一小區(qū)租了個車庫開了個麻將館。麻將館投入少,但錢也是父母平時五毛一塊攢的。兩人又都非常敬業(yè),遇上三缺一時,自然樂得奉陪。手氣好時,自然要大吃海喝,手氣臭時,只得賠上老本。以至兩人生活拮據(jù),常常要回家找父母救濟。父母太辛苦了,阿林這次拿回五千元錢,是想偷偷塞給父母,讓他們改善下生活??上В⒘窒?,這次竟然給絡腮胡給算計了。沿著鐵軌往前大步走時,阿林想,從急馳的火車上摔下來,沒有受傷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不一會,來到一個小站,從站牌看來,原來已到了市里,從市里坐車回小城,還要三個多小時。這時有一輛列車到站了,阿林隨著下車的人流出了站口。小站外,停著去市內(nèi)各縣的中巴車。阿林輕易地便找著了去小城的車,趕緊上了車。他有個叫毛胖子的熟人在小城客運站公廁入口收費。這讓身無分文的他有了一些底氣,下車給錢,他想,如果售票員向他收費時,他一定將毛胖子的名字提出來。毛胖子是車站名人,相信售票員會認識。
奇怪的是,他并沒有機會將毛胖子的名字提出來。因為自始至終,那豐滿得過分的女售票員連正眼都沒瞧過他,甭說向他收費了。顯然他的運氣極好,這女售票員賣票時,居然把他漏了過去。阿林并不是一個占小便宜的人,但身無分文的他底氣畢竟不足,萬一……他想,萬一這售票員不賣毛胖子的面子,趕他下車,他就回不了小城了。在他看來,這事發(fā)生的概率雖小,但畢竟還是有可能的。于是,他決定到了小城再說。
中巴出了市區(qū),向小城方向開去。一路上,不時有乘客上車下車。有空位置的時候,他走過去坐下。有乘客上車時,他主動站起來讓位,也沒人向他道謝。
司機坐位旁邊,放在一疊報紙。坐在阿林前面兩個位置一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搖晃著走過去翻了翻,叫道,天,怎么還是一個月前的報紙?司機笑道,沒有一個月,這是二十幾天前的,我跟車老板說幾次了,還不見換新的,老板說,反正現(xiàn)在也沒幾個人喜歡看報紙了,你看這車上,大多數(shù)人都在玩手機。中年人嘆了口氣,隨意拿了幾張報紙走回坐位。阿林的目光順著中年人手中報紙遠遠看去,只見其中一個版面的標題用大字寫著:9.25列車脫軌已確認死亡四十七人。
9月25號?二十多天前的報紙?阿林笑了笑,怎么可能?自己是9月25號坐的車,被胖子扔下車即使撞昏過去也不過睡了一兩天,今天不是9月26日就是9月27日,怎么可能9月25日是二十多天前?只有一個可能,這報紙不是今年的報紙,而是去年的,甚至可能是前年的。他往上看版頭的日期,報紙上的字跡因離得遠而細小不可辨,正想走近去細看,中年人卻似乎對這張報紙不感興趣,將另一份報紙翻了過來,壓在這張報紙之上。對于內(nèi)向的阿林來說,自然不會找中年人要過那份報紙來看,唯有等待中年人將報紙放回去之后再拿過來看個仔細。文字之類東西除了消遣時間,另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功能——催眠。沒過多久,中年人抓著報紙睡了過去。阿林也失去了拿報紙查看究竟的沖動。
車三個小時便到了小城客運站門口,阿林最后一個下的車。下車時,他對女售票員道,他去找毛胖子要錢付車費,讓她等幾鐘。女售票員正和司機開著不葷不素的玩笑,也不知聽到?jīng)]有。
阿林剛下車,車便開走了。
車站的公廁入口完全敞開著,沒有人收費,阿林探頭進公廁,幾個男人正在那里一抖一抖的,沒一個是毛胖子。阿林毫無尿意,出門找了幾圈,發(fā)現(xiàn)這以前極為敬業(yè)的死胖子居然不見了,只得回家。城里公交車的售票員,出名的難纏,他不敢惹,只得走路回家。幸好家在郊區(qū),也沒有多遠。
阿林進村的時候,太陽還未下山,一輛嶄新的摩托從村里沖了出來,阿林閃到一邊,看那騎摩托的,卻是村里的阿平,摩托后座坐著位濃妝艷抹的姑娘。阿平一邊開車,一邊側(cè)著臉跟那姑娘說話,眼里帶著色迷迷的笑意,他的目光似乎掠過阿林,卻似乎全不在意。阿林跺跺腳,這死阿平,平時還說是我死黨,一見了姑娘,便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家中那九十年代修的紅磚屋已映入眼簾,從房子后面看過去,這修了才二十幾年的房子已破舊得就如一幢古宅,與城郊遍地的別墅比起來,這房子確實有些另類。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終于回來了,阿林想??呻x家近在咫尺時,阿林卻有了一種莫名的不祥之感。越走近家里,這種感覺越強。拐了一個彎,便來到房子的正面。堂屋門開著,兩邊觸目驚心地貼著一副用白紙寫就的對聯(lián)。堂屋中空蕩蕩的,原來家中之前已辦過喪事,不知是誰過世了?來不及辨認內(nèi)容,阿林連聲大叫:爹!爹!娘!娘!沒有人回應他。他跌跌撞撞沖向堂屋右邊的房子,父母就住在那里。房門也是打開的,他沖了進去,卻發(fā)現(xiàn)不光爹、媽都在房里,連哥哥阿軍和嫂嫂阿貞都在。大家對他的沖入竟然視而不見,爹鐵青著臉,在悶聲抽著那三塊錢一包的芙蓉煙。哥嫂滿臉喜色,“爹啊、娘啊”叫得極為親熱。只有母親忽然抬起頭來,臉上布滿淚痕,四處張望。阿林疑心自己身在夢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果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他極力的呼喊,跺腳,想跳出這夢境,可顯然無能為力。
當阿林最終平靜下來的時候,大家說話的聲音也進入耳中。
阿軍說,我把那麻將館店面買下來,有兩個好處,一是不用每年交租金了,二是店鋪是不斷升值的,將來絕對可以賺大錢。阿林想,哥終于出息了,能買得起店鋪了。
卻聽爹說,那店鋪買下來要幾十萬呢,哪有那么多錢?
哥說,爹你別騙我了,除了鐵路局那賠償款,廠里王老板還給了兩萬塊錢。那王老板是好人哪,火車出了故障,本來不關他事的,他居然還舍得拿這一筆錢出來。
爹悶聲說道,那也沒有多少。
是的,阿軍說,王老板那兩萬塊錢確實不算太多,不過阿林生前存了一筆錢,聽他工友們說,這是阿林準備用將來結婚成家用的,那張存折是工友們在阿林遺物中找到的,當時王老板不是交給你了嗎?這些錢阿林偷偷攢了好多年了,應該也有不少了吧?
爹吼道,什么偷偷攢錢,這些年阿林逢年過節(jié)總要寄些錢回來,你自己倒說說看,你長這么大,現(xiàn)在成家這么多年了,有沒有給過我一分錢?
阿軍不出聲了。
爹繼續(xù)吼,阿林懂事,我本來就沒指望過你,阿林現(xiàn)在走了,這是他拿命換來的錢啊,原本我想等我和你媽老了,動不得了,這錢也能留下來有個保障。我還不知道你夫妻倆的歪歪心哪,你們把這錢全拿走了,到時我指望誰去?
阿貞也許是見阿軍不出聲了,便接過話頭,說,阿軍這陣子也想通了,他原先以為阿林能干,能照顧好爹娘,所以總是混一天算一天?,F(xiàn)在阿林不在了,阿軍覺得應該要把照顧爹娘的任務承擔起來,所以,他現(xiàn)在千方百計想的就是怎么賺錢。現(xiàn)在是個好機會,麻將館店鋪老板因為等錢急用,本來值七八十萬的商鋪,五十幾萬就賣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可遇不可求啊。
娘似乎被說動了,嘶啞著說道,要五十幾萬?你們這些年來,就沒攢下一分錢?
阿軍看著就興奮起來,說,要五十二萬呢。本來我們存下一些錢,不過買下麻將館后,我們打算重新搞下裝修,還要多添置幾張自動麻將桌,這些都要用錢。
娘哭著對爹說,全給他們吧,如果不給他們,他們天天來煩,我們也沒安生日子過。我們現(xiàn)在還能下地干活,等我們動不了的時候,他們管不管我們,也任憑他們的良心。
阿貞一迭聲地道,管,怎么不管,難道我們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爹沉默了半響,不情愿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來,從里面掏出一本存折,一個銀行卡,阿軍急忙伸手過來接,爹卻死抓著不放。阿軍拇指和食指使勁夾住存折和銀行卡,暗地使勁??赡莾蓸訓|西在爹的手里似乎生了根。爹自然沒練鷹爪之類的功夫,但長期的勞作鑄就了他的銅皮鐵骨。阿軍雖然年輕,但自幼嬌生慣養(yǎng),竟然奈何不了年老的爹。娘說,你就給了他吧!爹輕輕嘆了口氣,松了手。阿軍猛然向后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阿貞趕忙扶住了他。
爹說,存折里有鐵路局賠的三十五萬,卡里有阿林存的十二萬,王老板那兩萬,這些天也用得差不多了。你若真想買那鋪,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
阿軍將存折和卡貼身藏好,才喜笑顏開的道,好,好,我去找朋友試試。又輕聲說,這些天,也用不了兩萬吧。
阿林知道自己已不是在做夢,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他并沒給絡腮胡扔下火車,其實是列車脫了軌。自己是給摔出了車外。他轉(zhuǎn)向走進堂屋,看著堂屋正中的香案上,擺著一個骨灰盒,盒上貼著的正是自己的名字。
阿林身子一軟,坐倒在地上。
爹,媽,我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他忍不住大聲哭喊起來。
娘從房里沖了出來,沖進堂屋,抱住了骨灰盒,哭著叫著,阿林,是你么?我聽到你的聲音了,我知道你回來了,娘好想你,娘好痛心啊。
爹和阿軍阿貞來到堂屋時,隔壁劉大媽也過來了。阿軍阿貞伸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眼中已是淚花一片。劉大媽上前扶住了娘,勸道,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節(jié)哀順變吧。
娘哭了很久,終于哭累不哭了。冷靜過來她就明白,阿林是再也不會叫她媽了,剛才不過是幻覺。劉大媽回家去了,阿林見到阿軍按按胸口(阿林知道那里揣著四十六萬),說要回城了,夫婦兩人低頭走了出去。
阿軍走了,阿林見爹也按了按內(nèi)衣的口袋(阿林知道,那是他生前存錢的另一張銀行卡,阿軍肯定不知道工友交給爸兩張銀行卡),嘆了口氣,扶著娘進了房。
阿林想,自己終于是回來了,可終究有一天還是會走的,被某種力量帶走。令他稍為欣慰的是,錢并沒有被阿軍全部拿走,農(nóng)村人花費不大,卡里的錢足夠爹媽安度晚年了。
他決定在剩余的日子里,盡量陪伴爹媽。
默默地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