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平生經(jīng)歷,檢討伴著我們成長。每一位上了點年紀(jì)的中國人,都會刻骨銘心!可以說,在我們的人生之路上,檢討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當(dāng)初曉世事,檢討就來叩響我們?nèi)松拇箝T:讀初一,一次交10斤大米;總務(wù)主任在我遞去的小冊子上做了登記。我看也沒看,塞進袋里就進了教室。隔天中午,總務(wù)處差人叫了我去,問:昨天交米,多給你登記了5斤,為何瞞著不說?我聞言一驚,摸出小冊子看,果然,10斤米錯記成15斤!交米后,我一直未看小冊子,怎說我隱瞞著不報?我輕聲分辯??倓?wù)主任道:你態(tài)度不好,回去檢討!
站在班主任面前分辯,他說:從小的方面講,你這是貪占社會主義的便宜,從大的方面講,你這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很嚴(yán)重了!你一再為自己狡辯,你得狠挖思想根源!
十二三歲的我,哪里懂得“狠挖”?于是,從小組長到班長,紛紛來幫助我“挖”!一連“挖”了十多天,直到站在講臺上念過“以我為戒”的檢討書,方才停下“挖”的腳步。
班長家貧,我家稍富,每次從家里帶的“美味佳肴”,總要與他“資源共享”。碰上這等厄運,求他設(shè)設(shè)法。他竟然一口拒絕,見了我總鐵青著臉,以示與我“劃清界線”!
我一顆少年兒兒童的心、豈是用“創(chuàng)傷”、“陰影”等詞形容得了的。多年以后,午夜夢回:我還站在講臺上,念著眾人幫我“挖”出的檢討,泣不成聲、聲語哽咽……
還是在初一的教室里。鄰座是幾位女生,檢討也爭先恐后與她們“打牙祭”:到了秋冬季,為防皮膚干燥,有幾天朔風(fēng)凜冽的清晨,偷著擦了一丁點蝶霜濕潤:被人聞著氣味,告到老師處,即找去談話:只有地主資產(chǎn)階級,才涂脂抹粉!
不久,她們次第進得教室,一個個垂頭喪氣,涕淚橫流。
女生穿衣,穿有小朵花的,說是“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穿有花大朵點的,說是“大資產(chǎn)階級思想”。
就連男生,穿得體面一點,就成“南霸天”、“黃世仁”了。就要受到警告:在家里穿吧!穿在公眾場合,不適合!什么叫艱苦樸素?嗯?年年月月,我們就在這種汪洋大海里浸泡浸透!
于是,穿得破爛的,衣褲上有補丁的,補丁打補丁的,就正行其時,就會受到青睞:這才叫艱苦奮斗!這才是我們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作風(fēng)!同學(xué)們呀,好好反省吧,我們身上有多少非無產(chǎn)階級思想呀!來日方長,好好檢討吧!
金色的學(xué)生歲月:好好檢討,天天向上!
這些云里霧里的道理,確實玄乎,規(guī)范你小心翼翼地去適應(yīng)。在那樣的年代成長,那都是鐵律,必須照章執(zhí)行,違背不得的。我們雖然年紀(jì)小,擺在面前的這一頂頂帽子卻夠大,誰愿意去戴那樣的帽子呢?在“檢討”二字面前,人人懂得自危!
你若分辯,便是“不虛心接受教育”,若要多分辯幾句,便是“不想成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
在我們剛剛跨出的人生之路上,我們就明白了:只有逆來順受,才能明哲保身;只有反戈一擊,才能起死回生。
剛涉足成長的人世,自由和尊嚴(yán),就已離我們遠去!愁,成何狀?江海翻波浪!
在鄉(xiāng)間大地上的知青歲月,“檢討”還是如影隨形,頻繁地把我們?nèi)松砷L的大門重重叩響:
那是鄉(xiāng)村寂靜蕭瑟的春夜,在大隊部,咱知青受到集體反?。耗銈兿锣l(xiāng)快一年了,還有不少人好逸惡勞,三天兩頭往城里跑;有點小病痛,就小病大養(yǎng),躺倒不干!扎根的思想一點不牢!
于是,背井離鄉(xiāng)的知青,站在教訓(xùn)者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檢討得痛哭失聲!
那是夏日鋤禾時節(jié),跟著隊長去施肥。將人糞、豬糞、牛糞、狗糞、柴火灰混合而成的“復(fù)合肥”,用右手手指捏著,塞進一蔸蔸的禾苗下。禾苗吸收肥料,速度就快了,快得如“神六”上天了!畢竟是糞,摸在手里,臭進心里,動作自然慢了,便會閃來隊干們不滿的目光。
開大鍋飯了,田野里一片歡騰;農(nóng)民在田水里草草洗手,有的甚至不洗,端起分好的缽缽飯菜,狼吞虎咽。咱知青嫌田水洗不干凈,先不忙著吃飯,忙著去離田不遠的小溪把手洗清潔。大隊書記找我們訓(xùn)話了:手臭了,思想香了,成無產(chǎn)階級的了;手洗干凈了,思想臭了,成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了……
身不由己,鸚鵡學(xué)舌:按照領(lǐng)導(dǎo)的意思,咱乖乖地又送出“檢討”!
那是鄉(xiāng)村霜凝大地的清晨。一連幾天打晚稻,累極了,睡著像豬樣的甜蜜。大隊貧協(xié)主任吹了出工哨,見我未有動靜,急來我處把門擂得山響。我掀被躍下床來,他發(fā)覺我穿了一身運動服睡覺,馬上批評我:穿這么好的衣服在床上磨,好可惜喲!這是浪費!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節(jié)約鬧革命!這不是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革命本色,這是地主、資產(chǎn)階級作風(fēng)。
為此,我的檢討書說:我貪圖享受,不愿徹底革命。我出身在地主家庭,爸媽雖然參加了革命工作,但他們還做不到徹底無產(chǎn)階級革命化;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用香水、蝶霜、睡覺也穿內(nèi)衣內(nèi)褲等。從小我就受到他們的反動影響……
那是寒風(fēng)凜冽的冬日。大隊書記的父親死了,大隊民兵營長主持召開追悼會,把“鳴炮”念成“嗚炮”,把“全體肅立”念成“全體蕭立”。翌日,我碰上他,叫他“嗚營長”,他愣了一下,我又喊他“蕭營長”。
可想而知,檢討又來與我“孔雀東南飛”了,在這個哀聲低回的靈堂里,我念讀了自己的懺悔書:這是當(dāng)面取笑、丑化革命領(lǐng)導(dǎo)干部了,從思想高度分析,這幾乎是搞階級報復(fù),想翻天了!我這是犯了自由主義了,把自己置于貧下中農(nóng)的對立面了。我取笑民兵營長,就是取笑革命、打擊革命了,我真是膽大包天了……
少年天真,寫下檢討如雪亂,青春歲月:檢討,拂了一身還滿。
我個人與檢討的不解之緣,也是當(dāng)年全國人民與檢討難分難舍的縮影!檢討宛若候鳥,飛落大江南北,飛落長城內(nèi)外!
有了一點年紀(jì)的中國人,在各自戰(zhàn)斗的崗位上,無論你是上級,還是下級,誰沒有過與檢討同生死、共存亡的經(jīng)歷呢?
被劃分成三六九等的人們啊,在“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滾滾怒濤前,顯得那樣的渺小和不堪一擊!
有人說,中國是棵“斗爭樹”,樹上遍結(jié)“無情果”。男女老少一起斗,斗海無涯人作舟!可謂一語中的,而今,回顧當(dāng)年形成的這種局面,怎不叫人深長思之,捂面而悲!
俱往矣,那段血淚澆灌的歷史。看今朝,國人有了寬松的環(huán)境,不再為“反省”而滋生煩惱,不再為“檢討”而心驚肉跳。在信息爆炸的經(jīng)濟大潮里,人們自主沉??!對于崇拜的偶像,人們自主選擇,決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強迫!
昔日的我們,除了崇拜欽定的那幾個偶像,你別無選擇:我們都活在別人給定的情景、語境和規(guī)矩里!
人生如此,如此人生!
多少年來,我們放棄了率性而為,你不放棄行嗎?君不見,劉少奇檢討不過關(guān),被活活摧殘致死;鄧小平吸取教訓(xùn),寫了數(shù)次深刻檢討方逃過死劫。黨和國家要人,尚為此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神州大地的臣民百姓,為此跳樓投江、割喉上吊者,比比皆是,則不足為奇!這真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檢討照汗青!
也只嘆:位我上者,無燦爛星空;道德律令,不在我心中!
反思沉重得令我們窒息的悲劇,不禁令人痛心疾首:風(fēng)行多年的“斗爭哲學(xué)”,使我們的教育缺少了對生命本質(zhì)的認知與體悟,缺少了對欣賞生命、保護生命、充實生命和發(fā)展生命的引導(dǎo)。
多少年來,我們忽略了:人的生命是世界上最寶貴的存在,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至高無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價值和尊嚴(yán)!
不自由,毋寧死!
缺了價值和尊嚴(yán),人走絕路,國走絕路!
當(dāng)初,我們?nèi)粲辛恕罢鋹凵钡牧?,哪來欲訴檢討無可訴,此身付與檢討路的血色人生呢?
八千里路云和月。
值得慶幸的是,與檢討共舞的人生,終于成為了歷史!
如今啦,動感地帶,我的地盤我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