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研讀毛澤東的這一首《憶秦娥》，我都是帶著敬畏的心情去讀的，但時讀時新，每次都會有不同于歷次的感受。

上闋，一開始三個字“西風烈”，簡潔直白明了，悲聲慷慨高亢，英雄落寞之情劃破寒空，直上云天。其中尤其這個“烈”字，讓人讀來不禁淚雨滂沱，猶如置身凜冽的西風之中聳然動容，憑添悲壯之氣。“西風”本是古人詩境中常見的表示悲壯肅殺的詞語，李白和毛澤東的這兩首《憶秦娥》都用到了，這也是我認為毛炒李的冷飯的最主要原因，但毛詩這里綴一“烈”字，則境界全出，超凡脫俗而非同一般了。

接著第二句，凄婉悠長的景致出現(xiàn)了。本文前面曾講過“文以氣勝”，從音律上講，這一二句之間的節(jié)拍，前（第一句）急后（第二句）慢，在鮮明的對比中產(chǎn)生回腸蕩氣之感。長空浩大無涯，大雁哀涼清幽，“霜晨月”雖是一個三字節(jié)拍，但具體朗讀時可一字一頓，做三個節(jié)拍處理，這樣一來，這個畫面可以剖成三個字組成的一個意境，不，三個意境，一幅曉月寒霜圖，而在圖中美麗的大雁也為這美麗晨景感動得如歌如泣了。就在這霜、晨、月中，在肅殺的西風及大雁的凄聲中，在聲、色、音的交融中，人物出場了。

第四、五句，嗒嗒的馬蹄與嗚咽的軍號聲遠近唱和，起伏迭蕩，在山間悠悠回環(huán)縈繞向前。前面三行已層層鋪開了這樣一個悲烈甚至于慘烈的景象，就在這霜華滿地，殘月當空的蕭蕭風景中，紅軍的長征壯懷激烈不由得不令人油然而生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詩人僅用“馬蹄”“喇叭”代表紅軍，又用“碎”與“咽”形容心境，用字凝煉、準確、優(yōu)美，情景相得益彰。整個上闋一氣而下，勢不可擋，讀到此處不由得不使人陡生一種悲壯的“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情懷來。英雄，什么是英雄？這就是英雄！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大英雄！明知前路艱險，生死難料，仍將一如既往義無反顧地走下去。雖千百人吾往矣！

而且毛澤東自己的話也說明了當時這種悲壯英雄蒼涼心境：“萬里長征，千回百折，順利少于困難不知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過了岷山，豁然開朗，轉(zhuǎn)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諸篇（指本篇以下《十六令三首》、《七律?長征》、《念奴嬌?昆侖》、《清平樂?六盤山》等七首詩），反映了這一種心情?！?/span>

下闋上來起始二句，一破上闋的凄厲悲壯，豪氣頓升，氣薄云霄，一筆宕開，并不寫攻占婁山關(guān)激烈的戰(zhàn)斗，而是指明即便關(guān)山漫漫，前路艱險，但已定下從頭做起。因當時確立毛為紅軍最高軍事負責人之一的遵義會議已于此前不久的一月召開，在這次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結(jié)束了王明的錯誤路線，選舉了毛為政治局常委，并確立了他和周恩來、王稼祥組成的三人軍事指揮小組為紅軍最高軍事決策機構(gòu)，實際上確定了毛澤東在黨和紅軍中的領(lǐng)袖地位。正是處在這樣重要的歷史當口，詩人毛澤東在上闋正視了紅軍的現(xiàn)實處境，使自己有了一個清醒的定位后，在下闋卻一掃悲氣和頹勢，激抒自己一腔英雄豪氣以及對獲勝的信心和渴望，一種時代英雄好漢急需建功立業(yè)的信心和渴望。所以這二句雖表面寫實，卻富有象征意義，詩人感到即便過去遭過一些失敗，但可以“從頭越”。“從頭越”這三個字凝結(jié)了多少內(nèi)心的奮發(fā)突破之情。“真如鐵”這個“鐵”字之妙，則真讓人難以言狀了，頓使人油然而生一種超越現(xiàn)實之感。整首詩里，短短幾十個字，不少字詞都用得貼切傳神，堪稱經(jīng)典，但用得最為傳神的字非此“鐵”字莫屬！

布面油畫《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 而今邁步從頭越》作者:王鐵牛

最后兩句讓人有一種仿佛親眼見到詩人佇立于婁山關(guān)之巔，遙望萬里祖國壯麗江山之英姿。他看見了如海的青山，如血的夕陽，畫卷之美正符合蒼涼沉雄的大寫意之境界，而這種大寫意之境界正是漢風唐詩眾美之中一類。李白《憶秦娥》中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苯送鯂S在《人間詞話》中對此評曰：“寥寥八字，遂關(guān)千年登臨口。”獨立特行的毛澤東自然不會顧及王氏的評論，“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其博大蒼茫之氣與李白之詩雖有同氣相應之感，但毛這八字還更多一些英雄之氣與壯麗之氣，自然也就遠勝李詩許多。

傅抱石：《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國畫·1964年）

另外，“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這兩句在我們?nèi)粘９ぷ魃钪惺褂脴O為廣泛。當我們在生活與工作中遇到挫折或困難時，我們會情不自禁或下意識地說出這兩句詩，以此來表達我們心中強烈的感受，以及我們將暗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勝利”之精神狀態(tài)。它對于升華我們的精神起到了某種神奇般的效應，好似有某種神秘的符咒般的力量。值此紅軍長征勝利八十周年和反腐倡廉的嚴峻時勢，重溫毛澤東同志此詩，感受更是非同一般。

“雄關(guān)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莫非就是為當今時勢而寫的？“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民族復興之路，任重而道遠，革命尚未成功，我輩仍需努力，領(lǐng)袖的話，一句頂一萬句，誠不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