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家村,洞口縣城的一個偏遠(yuǎn)的山村,四面環(huán)山,十幾戶人家,一字排開,積木般搭建在山腳,村莊就像一片狹長的柳樹葉子。外婆家在村口第二戶人家的后面,邁過高高的木頭門檻,進(jìn)入廳堂,廳堂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直到屋垛,木板煙熏火燎經(jīng)年累月,面上都積了一層黑的煙色,外墻為泥磚,用山上的黃泥,晾干燒制后壘成。木門、木窗,木門闊大,窗如眼,是晝與夜溝通的渠道。
屋前是曬場,泥地,坑坑洼洼,印滿了人與歲月較量的痕跡。右側(cè)有一口搖井,水泥砌成的井身,井邊布滿青苔,鐵制把手被摸得異常光滑,路人口渴時,右手掌著搖把,輕輕一搖,俯身下去,就能喝到甘甜清冽的井水。曾聽外公說起,當(dāng)年打這口井時,挖到幾米深,一鋤下去,汩汩的井水直往外冒,來勢兇猛,嚇得打井人直往上竄,說是挖到了下面暗河。這一切是不是真實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遭遇怎樣干旱的年景,它都庇護(hù)著這里的人,讓生活在荒涼里永恒,猶如這口老井,永不干涸,年復(fù)一年。
村莊對面是山,中間有一片平坦的水田。村人以種植為主,自耕自種,自給自足,日子雖然清苦,但這里的人民卻敦厚樸實,坦然一笑,攤開雙手,是啊,他們堅信用雙手能改變生活的面貌。晴天雨天,村人都會往地里去,身披蓑衣,肩上扛把鋤頭,或者挽著籃子,拿把鐮刀,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去看看莊稼長勢,也得走上一圈才安心。孩子高考不上,沒有能力再復(fù)讀,便任由孩子背了行囊去廣東闖蕩。一個小小的村莊,隨著孩子的離去變得更加冷清,以前的人語聲,換做了現(xiàn)在狗吠與風(fēng)聲,村莊就像冬日里老舊風(fēng)車下蹲著的母雞,昏昏欲睡。
連家村從來都是一個小村,在青山白云之下,少有瓷磚亮瓦的洋樓,依然保持著古樸的明清風(fēng)格,家家戶戶的光景,如同各自手心里的谷粒,了然于胸。一個薄薄的小村,卻也養(yǎng)育過一個師部參謀,不過這已是解放前的事情。
鄧星衡的名字不光在連家村,在洞口縣城也是一個傳奇,老一輩人是知道故事的,而我只是從祖父、父親、母親等人口中了解到一些枝枝末末,然而依舊讓我神往。老人與祖父交情莫逆,祖父詩集也是承他作序,我也曾讀過星衡老人的詩,他著的《白巖詩集》,我是見過的,不過當(dāng)時年少,不懂品讀,但還是記住了其中一首《如夢令·題照》。
炎夏靜櫳愁晝,佳節(jié)異鄉(xiāng)傾酒。悵坎坷前途,攜婦挈雛奔走。依舊,依舊,辜負(fù)少年身手。
老人出生于一九一八年,十六歲南下廣州就讀于黃埔軍校,畢業(yè)時恰逢日寇入侵,國難當(dāng)頭,他毅然隨軍北上征戰(zhàn)。當(dāng)時他在國民軍中任連長,一次戰(zhàn)役里浴血抗敵,不幸全連皆沒,他自己也中彈暈厥,所幸救援友軍趕來及時,被人背下戰(zhàn)場,撿回了一條命。傷愈后又掛鞍上馬,隨部隊征戰(zhàn)四方。因為文韜武略兼?zhèn)洌由献鲬?zhàn)英勇,沒幾年便官至師部參謀,其時村人極為欽慕,都以為出了一個人物。
就當(dāng)人們以為他從此飛黃騰達(dá)時,不料他卻掛印辭官,飄然而歸。我很奇怪,到底是什么讓他舍下功名利祿的。
母親說:他是回來結(jié)婚的,那時已經(jīng)定下了親事。
我很迷惑,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讓他甘心舍棄一切,隱居山林?我更不知道,他當(dāng)時是怎樣一種心態(tài),或者說,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父親說:他是不愿意打共產(chǎn)黨,不想自己人自相殘殺,所以才辭官的。
后來,我才知道,老人厭倦了官場爭斗,更不愿意對抗友軍,心灰意冷之下離去的。從此甘愿偏安一隅,在洞口一中謀得一職,教書育人為本分,閑暇時寫詩作畫,雖然粗茶淡飯,卻也怡然自得。
其實,按照輩分我應(yīng)該叫老人一聲二外公,每年春節(jié),我們家都會派人去看望他,大人們或者是履行人情義務(wù),一年一年,用最簡單的行動維系下來。我卻是帶著虔誠之心而去,每次出發(fā),都心存感恩。
每次去,二外公都很熱情,雖然已近九旬,身板還是很硬朗,腰桿筆挺,精神矍鑠。見了面,一一招呼讓座,讓兒女熱酒端菜,很是客氣,后輩們在酒桌上高談闊論,老人只是面帶微笑,一臉平靜,像個智者。臨走時,他又相送出門,一一作揖道別,情感真摯。
老人清貧一生,住著黃泥碧瓦,堂屋四壁也呈煙色,掛著老人親筆墨寶,行文中滿是正義慷慨之辭,臥室也很簡陋,一床一桌一椅,??褪秋L(fēng)。當(dāng)年的文革運動中,因為出身,老人曾受過各種殘酷壓迫,許多前來無理鬧事者都被他一身正氣鎮(zhèn)住,即便那樣,還是經(jīng)歷過幾次性命堪憂的劫難,二外公與二外婆始終不離不棄,唇齒相依。作為后來人,又怎能忘記當(dāng)年呢?
后來,我已畢業(yè)工作,有一次接到母親電話,說二外婆過世了,我不免嗟嘆。不久,又從家里傳來消息,說是二外公也去世了,兩人相繼辭世,中間間隔僅月余,那時老人大約九十有幾,在當(dāng)?shù)匾菜闶歉邏哿恕?br />
連家村臨山而居,古語有云: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我想二外公是一個大智慧的人,他的脊梁也如這山,挺拔孤傲。從過去到現(xiàn)在,山不曾變過,他的性格也未曾變過。老人是沉默的,山也是沉默的,他們的力量,既堅強又隱忍,一如祖國的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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