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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頁 武岡文學(xué) 十一 罪在哪里?

    十一 罪在哪里?

    魯之洛 2009-04-16 13:13

    “臘妹,早飯后去大隊部開會喲!”


    “喊我?”正在試穿花棉襖的臘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多年沒有參加過任何會議了。自從“反動軍官親屬”的厄運落在頭上之后,她只接觸過(是“接觸”而不是“開”)兩次會。一次是她剛倒霉不久,大隊召開貧農(nóng)大會,她見左鄰右舍的人朝會場走,也就習(xí)慣地跟了去。剛走進會場,就碰到許多熟悉面孔的陌生眼光。那時她太年輕了,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找了塊磚頭墊著坐下。民兵營長走近來了,說:“臘妹子,你快回去,這會不是你開的!”惶惑、羞愧的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突然改變了身份。她淚眼婆娑地奔離了會場,回家倒在床上發(fā)高燒。整整困了兩天兩夜才起床。第二次是民兵營長親自通知她去開會,而且態(tài)度很嚴厲,要她準時趕到。她不知開的什么會,按時去了。剛到會場門口,迎面碰上干爹老支書。老支書火冒三丈地喝道:“臘妹,給我回去!這會不是你參加的!”站在門邊的民兵營長忙說:“是我通知她來的,開的是二十一種人會!”老支書爭辯道:“她不是二十一種人,不該要她來?!崩现绮辉谖涣?,民兵營長怎會服他?兩個當即爭執(zhí)起來,相持不下,沒完沒了,最后一起鬧到老匡同志那里。當過縣委農(nóng)村工作部長的老匡也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回答得機警極了:“哎呀,這情況有點特別。臘妹她爹原是老貧農(nóng),最高指示教導(dǎo)說,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具體對待。如果要一個老貧農(nóng)的女兒參加這種會,怕不怕群眾批評我們階級立場有問題呀?”民兵營長吞吞吐吐了一下,又反問道:“她現(xiàn)在是屬二十一種人呀!”老匡說:“那是按她哥哥劃的,她爹是貧農(nóng)呀。人民政府的政策規(guī)定,成分都是跟爹走的,群眾也是這種習(xí)慣看法哩?!泵癖鵂I長說:“這個規(guī)定合不合最高指示呀?要不合,說不定是修正主義的哩?!崩峡镏溃r(nóng)民最迷信的是“最高指示”,可是他們并沒有認真學(xué)過“最高指示”,只要說得有點像就相信。他便說:“怎么不合呢?最高指示就教導(dǎo)過嘛,對十七年來的政策條文,不能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正確的一定要堅持。最高指示還教導(dǎo)說,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如果我們做背離群眾的事,就會脫離群眾。”民兵營長傻眼了,他雖說對老匡的說法還有點將信將疑,但又說不出別的理由來反駁,便也就沒有再說什么了。自此之后,貧下中農(nóng)會她沒資格參加,面對“敵人”訓(xùn)話之類的會,又考慮她的貧農(nóng)家庭,沒人敢通知她去參加。這么一晃好幾年,她也習(xí)慣了,早就沒存參加什么會的念頭了。


    “臘妹,聽到?jīng)]有?要你去開會!”


    這分明是喊她。她聽得明明白白,喊她的是春寶,而且喊的是“臘妹”,不是喊“臘妹子”。雖只一字之差,感****************彩卻大不相同?!芭D妹”是親昵的稱呼,“臘妹子”則是通常的喊法,凡是“年輕妹子”都可這么稱呼的。一聲“臘妹”,叫她聽了舒服極了,連對她認為最可惱、最討厭的春寶的態(tài)度也和順多了。她愉快地迎了出去,高聲應(yīng)著:


    “好咧,吃完飯我就去!”


    這流水般歡快的聲音,使正要走的春寶遲疑地站住了;而她那閃著激情火花的眼光,使他的心顫抖了一下。他緊板著的冷冰冰面孔不由綻開了一絲笑,可心里卻在暗暗嘀咕:還高興哩,等會要你哭!這一閃念突然使他感到沉重和不安。幸災(zāi)樂禍嗎?對自己的干妹妹幸災(zāi)樂禍嗎?于心何忍呢?面對著單純、熱情的臘妹,他感到臉兒陣陣發(fā)燒,不好意思再站在那兒了。


    她一點也沒注意他情緒上的變化,熱情挽留道:“春寶哥,不進屋坐一會?”


    好久不曾聽到臘妹這般親熱的呼喚了。他感到心里一陣微微的顫抖,也勾起一串甜蜜的回憶。多么熟悉的呼喚聲啊:“春寶哥,我跟你一塊去吹柴”,“春寶哥,吃飯了”,“春寶哥,把你的衣脫下來,我給你洗”……那時間,他們情如兄妹,親如手足,多么純潔而真摯的情誼?。《缃瘛?,人心都是肉長的呀!他跟她畢竟是干兄妹,是同住一個屋,共吃一鍋飯,青梅竹馬,相依為命長大的呀!可是這些年來,他倆隔開了,被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隔開了。他的心變硬了,變得無情無義了,變得眼睛里再也沒有她這個干妹妹了。他恨她,批她,斗她,狠著心腸要趕走她!不是老爹憤怒地堅持,她早被攆走了。但她仍然被迫搬出了正屋,住到后邊的偏屋里獨自開伙去了。他們雖只一壁之隔,但內(nèi)心深處的鴻溝,使他從沒錯邁過她的門坎。他跟她有什么仇?沒有。她擋著他什么?也沒有。他這么做,根本不是什么個人恩怨。他是為了革命,為了表現(xiàn)自己最最的革命,為了自己有個平步青云的好前途。他這么做了,理直氣壯地做了,從不曾有過自責、自省。他毫不憐惜地,覺得這一切是她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她沒什么可怨的,要怨只能怨她自己的命運,怨她自己的命不好?!欢?,在面對純真臘妹的此刻,他的心腸卻突然變軟了,心虛得不敢直視她。他慌亂地就了聲:“不了!”便匆匆走了。


    春寶沒肯進屋坐,并沒有叫臘妹感到難受,一則她已習(xí)慣了他的冷淡態(tài)度;二則她正高興,為眾哥哥“一手抓金,一手抓銀”收到好效果而高興。跟去年比,隊里算是發(fā)了小財,有現(xiàn)錢搞分配了,各家各戶都領(lǐng)到幾十塊錢,她也不例外。竹花嫂還親自為她縫制了花棉襖。她正穿上新棉襖,春寶哥又親自來喊她開會???,生活又朝她張開了溫暖的手臂,她怎能不高興?天真的她,絲毫也沒有去想開什么會,只擔心自己遲到,便趕緊吃完飯,碗也顧不及洗,像走人家似的打扮得周周正正,忽匆匆地走了。


    會場也是設(shè)在小學(xué)教室里。山村小學(xué)沒有禮堂,教室就是全隊最寬敞的房間,坐得擠一點,擠不下也不打緊,窗臺上再趴一些,門口邊再站一些,百多人也就全容下了。社員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他們知道大隊開會沒有樹蔸火,年歲稍大的,都提了個木制火桶,或篾織烘籠子,一路走,迎面的風,帶著串串焰火一般燦爛的火星子。婦女們照例要利用開會時間搞點副業(yè),手里都捏著鞋底、襪底之類。


    會場里人來得很齊,卻沒有往常那種熙熙攘攘、打打鬧鬧的熱烈、歡快氣氛。使熱氣沖沖闖進去的臘妹立即感覺出一種肅殺的氣氛。黑壓壓的一片人挺規(guī)矩地坐在事先擺好的木板、柱子上,一行行的,很像城里戲院、電影院的排排座位。他們悶坐著,有的不斷氣地吞云吐霧,有的抱頭沉思,有的專心致志打鞋底、衲


    襪底。她看到幾個平時要好的姐妹正頭挨頭地擠在一起咬耳朵,便高興地朝她們打招呼。她們都抬起頭了,分明看到她了,卻又趕忙埋下頭去,假裝沒看見,連正說著的話也不說了,一個個呆眼雞似的眼睛瞪著屋頂,或自己的手指頭出神。她以為她們是故意逗她、氣她,直在心里罵:“死鬼精,裝得好像呀,都像光眼瞎子似的,認不得人了!”她正朝她們走去,不想民兵營長卻在大聲喊:


    “臘妹子,你來這邊坐!”


    她反感民兵營長的態(tài)度,心里想:“怎么老盯著我?連坐什么地方也要你管,坐的自由都沒有了?”雖說心里這么嘀咕,她還是順從地朝指定的地方擠了去。待擠到那兒時,她又高興了。原來眾哥哥和竹花嫂子也成雙作對地坐在這里哩。喲,怪不得也要我坐這兒,是讓我跟眾哥哥兩口子坐在一塊!她有些后悔,覺得自己錯怪了民兵營長,很對不住他。不過她又挺納悶:怎么回事,眾哥哥跟竹花嫂象和誰吵嘴斗氣似的,青著臉,不理睬她?她臉上掛著笑,親親熱熱地喊著挨近去,眾哥哥卻不愿理睬她,將臉偏在一邊,只在鼻子里輕輕“嗯”了一聲;那個平時一見面就親熱地摟著、挽著她的竹花嫂子,也突然變生分了,只冷淡地拉了一下她的手,便低頭默不作聲了。她覺得好蹊蹺,怎么連骨肉一般親密的人也這么冷若冰霜了?她很生氣,也不想理睬他們,賭氣地坐在墻邊角落里暗自傷心。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坐在自己身邊的兩位老人,竟是全大隊成分最高的人,一個是地主,一個是老富農(nóng)。這是平時眾哥哥最惱,最討厭的兩個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呢?怎么眾哥哥竟肯跟他們坐在一塊呢?太奇怪了,貧下中農(nóng)跟地主、富農(nóng)混在一起了,韭菜跟豆腐也不一青二白了,這究竟開的什么會?眾哥哥那剛性脾氣又跑到哪里去了?……?。∷溉淮蟪砸惑@。原來她那不安的眼光,正盯在主席臺墻壁上的白紙會標上。那年月,不用看上面寫著什么,光看那白顏色也會叫人感到恐怖、不吉利。那些叫喊破“四舊”最兇的人,偏偏又緊抱著“四舊”不放。他們像那些清早起來第一眼看到白色就會感到不吉利;出門碰上的第一個人穿了白鞋便覺晦氣;屋頂上落了個白風箏就擔心喪禍臨頭等封建頑固腦袋一樣,用白色來代替一切不好的、錯誤的東西。而紅色卻是代表最好的、正確的東西。這就難怪會出現(xiàn)拼湊顏色游戲的怪花樣了,一條標語非得用紅白分明的兩色紙寫,紅紙寫上半句:“寧要社會主義的草”;白紙寫下半句:“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這也叫立場分明,革命覺悟高。臘妹不是賢哲,自然脫不掉祖?zhèn)鲿r尚風氣的影響,她從這白色的會標,白色的標語感到一種恐怖;而那會標上斗大的“批判大會”四字,更叫她心悸了。這要批判誰呢?她正心驚膽顫地這么想,主席臺上忽然傳來一聲大喊:


    “現(xiàn)在批斗大會開始!”


    喊聲剛落,民兵營長用手指著跟竹花坐在一塊的人,厲聲喝道:


    “你們給我老老實實站起來!”


    那兩個老人和臘妹他們,一個個低頭貓腰順從地站起來了。唯有龔眾擰著眉,瞪著眼,筆挺著腰板坐著,一動也不動。挨他坐著的竹花正遲遲疑疑要起身,被他猛拉一把,又跌坐下來了。


    “龔眾,你怎么不站起來?”民兵營長厲聲質(zhì)問。


    “你是怎么喊的,嗯?”龔眾勃然大怒。“告訴你,要懂規(guī)矩點,龔眾后面應(yīng)該加‘同志’二字?!?/p>


    “今天你不是‘同志’了,是挨斗的對象!”


    “好呀,”龔眾冷笑一聲,“我這個真正的貧農(nóng)不是你的同志,難道這些地主、富農(nóng)是你的同志不成?”


    “不準你亂說亂動,”民兵營長氣得跳將起來。“你快給我老老實實站起來!”


    龔眾昂頭而坐,穩(wěn)似泰山。


    這僵持局面,使會場嚴肅的氣氛立即變稀拉、混亂了。社員們大都同情龔眾,巴不得會中出點岔子,生點干擾。這局面的出現(xiàn),使他們感到開心,有的捂著嘴巴‘嗤嗤’笑,有的嘰嘰喳喳發(fā)議論:


    “看,這回好看啦,牛角遇著鉆子羅,看哪個斗過哪個!”


    “這年月把我弄糊涂了,怎么批斗起貧農(nóng)來了!”


    “階級斗爭天天抓嘛?!?/p>


    “越抓越稀奇了,斗到貧下中農(nóng)自己內(nèi)部來了。”


    本來被龔眾的反抗撩起火氣的民兵營長,聽到這一片夾七夾八的議論聲,更是怒不可遏了。他粗暴地朝人群吼道:“嗯,要你們插什么嘴?”然后又厲聲喝問龔眾:“你說,你到底站不站起來?”


    龔眾臉上浮著輕蔑的笑,態(tài)度傲慢地說:“我若不站起來呢?”


    民兵營長怒火燃燒地盯著龔眾,冷笑地說:“什么?不站起來?哼,老子拖也要把你拖起來!”說著,他揮手一招:“民兵!民兵——”


    “喊民兵干什么?要打架?”龔眾騰地跳起來,挽著袖,攥著拳,做出一幅迎戰(zhàn)的架勢:“那就請來吧!”


    人們慌亂了,怕事情鬧大了龔眾吃虧,忙出面調(diào)解:


    “營長,營長,你先別生氣!”


    “營長,看,他不站起來了嗎?站起來了,就算了吧!”


    哪知龔眾聽了,鼻子里哼出一聲笑,將腦袋一昂,又山一般地坐下來了。


    “口也嘿,”民兵營長更是怒不可遏了,“你好大的膽子,又坐下了!”


    一些好心的社員忙勸解龔眾:“大漢,站著就站著吧,好漢不吃眼前虧,斗這個氣干什么?”


    一些好事的人,唯恐天下不亂,但愿這么鬧一鬧,煞煞民兵營長的威風。故意挑逗說:


    “哈,大漢要得!”


    “算角色,要硬硬到底,咱們貧下中農(nóng)哪個怕哪個!”


    站在主席臺桌旁的春寶,生怕鬧將下去開不好會,忙機警地說:


    “就讓他坐著吧。也好,這么坐著,可以認真聽批判發(fā)言,作記錄?!?/p>


    這話剛落音,原來站起來的人中,有好幾個也想坐下了。春寶見了,怒氣沖沖地照桌子上一巴掌,喊道:


    “豈有此理,你們也想坐?也不想一想,你們是些什么人?他龔眾又是什么人?你們都是批斗對象,真正的牛鬼蛇神。他龔眾是來受教育的,他的問題,是人民內(nèi)部里的問題?!?/p>


    民兵營長麻著國字臉,瞪得溜圓的眼睛快要滴出血了。他不能原諒春寶的失口,居然把內(nèi)部掌握的杠杠公開了,這么一來又怎能鎮(zhèn)住龔眾呢?這位并沒當過兵,卻從合作化運動來一直抓武裝的農(nóng)民,自來就有立場堅定的優(yōu)點。他的歷次鑒定,都無例外地有這么一條:服從性好,聽上級的話,領(lǐng)導(dǎo)叫往東,他決不往西。批斗龔眾,是公社的決定,他自然照辦不誤。他沒想到自己斗爭性會受到春寶的阻攔。他覺得春寶的立場有問題,跟自己的干老弟劃不清界線,有意向龔眾漏底,偏袒他。他無法抑制怒火,大聲喊道:


    “會場指揮是我,得聽我的!”


    社員們擔心兩個干部爭氣會把火泄在龔眾身上,便紛紛一旁幫著打圓場。


    這個說:“營長,大隊長的提議也好,讓他坐著記,好好受教育?!?/p>


    那個說:“是呀,只有認真記,才能認真改!”


    “……”


    其實,一旁說好話的大都是水頭溪生產(chǎn)隊的社員。他們都在心里為龔眾叫屈。龔眾為生產(chǎn)隊抓收入抓得好,哪個社員不稱贊?可上面偏偏說他反大寨,不執(zhí)行“以糧為綱”的方針,讓勞力外流搞資本主義,犯了方向、路線性錯誤。他們無法為隊長申辯,只是在心里幫著叫屈:“不曉得天底下還有不有公理,去年累了一年,大家還倒欠隊里的,沒人出來放一個屁;今年多收了點錢,大家過年有餐好肉吃,屋里細伢子有件新衣穿,反倒犯了法,有罪啦。究竟犯了哪家的法?究竟有了什么罪?‘大寨’究竟是什么樣子?是圓,是偏,是長,是方,為什么非要向它學(xué)不可?學(xué)到窮得沒飯吃也學(xué)得有理?”人們想不清,悟不透。不過胳膊扭不過大腿,他們怕扣帽子,怕跟著挨批,也怕扣工分,怕扣發(fā)口糧,只得來開會,來看這場不公平,違人意的把戲。


    春寶直在心里罵民兵營長是個頭腦簡單的大草包,只曉得沖沖殺殺,沒一點機變能力,連個緩兵計都認不出。要說斗爭性,他春寶能是軟骨頭嗎?不然,他也不至于挺著胸脯站在這大隊主席臺上唱主角呀!他擔心民兵營長會把個會場搞亂,便不理他的抗議,大聲拍著巴掌嚷道:


    “同志們,貧下中農(nóng)們,請安靜下來!”


    然而,會場上仍然是一片嚷嚷之聲。


    “革命的同志請安靜下來!”春寶的喊聲越發(fā)嚴厲了?!皩τ陔A級敵人,我要警告他們,只準老老實實,不準亂說亂動!”


    “誰再吵嚷,我就把他抓起來!”民兵營長又抑制不住地嚷道。


    才要靜下去的嚷聲,又嗡嗡然升高了。說話的都是腰桿子硬扎的貧下中農(nóng),他們最反感動輒抓人。


    “同志們,先唱個語錄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預(yù)備——起!”春寶急中生智,來了這么個新花招。


    這一招極奏效。他的發(fā)音剛落,社員們就咿咿呀呀唱了起來。不整齊,明顯跑調(diào)的歌聲,立時壓住了雜亂的議論聲。會場很快呈現(xiàn)出肅穆的氣氛。


    唱完語錄歌,春寶又帶頭從兜里掏出“紅寶書”,用右手拿著,虔誠地貼在胸前,然后有節(jié)奏地朝右側(cè)揮動,高呼了“萬壽無疆”和“永遠健康”之后,又領(lǐng)著大伙讀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等四、五條語錄。這些語錄又短又好記,平時常掛在嘴邊,大伙記得滾瓜爛熟,所以念起來聲音又大,節(jié)奏又快,很為會場添了威嚴。這也使春寶大為振奮,一種神圣的為革命斗爭沖鋒陷陣的激情,在他的血管里洶涌奔流。他的心變得更硬了。早晨因臘妹而撩起的一絲柔情,已消失得一干二凈了。此刻,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意念:向破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資本主義勢力進攻。在他心目中,坐在眼前的龔眾,就是這股資本主義勢力的代表。而龔眾那個該死的、比藜蒺刺還要扎人的漂亮老婆,就是他萬惡不赦的幫兇,對他們沒什么客氣可講,只有堅決斗垮斗臭!……


    “今天,我們這個批斗會,”春寶昂著頭,粗著脖頸,一句一頓地高聲喊道:“批斗會嘛,大家曉得的,就是要批判,咳咳,還要斗爭,聽明白嗎?我們隊里帶頭不走大寨路的,不是別人,就是,咳咳,就是龔眾。告訴大家,龔眾的錯誤是非常嚴重的,照他那樣搞下去,我們貧下中農(nóng)就要跟著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還要人頭落地。同志們,你們說嚴重不嚴重,嚇人不嚇人呀?龔眾好大的狗膽,他敢反對毛主席,不按最高指示去做。毛主席號召我們學(xué)大寨,他不學(xué),搞欺上瞞下,不‘以糧為綱’。他膽大妄為,自作主張,將精壯勞動力派到山里去抓現(xiàn)錢,哎呀呀,你們看得了不得了!單抓錢,糧不要了。錢是什么東西?靠錢能革命嗎?不能。錢能代表社會主義方向嗎?也不能。只有資本主義姓錢,錢就是資本主義,他這不是搞資本主義又是搞什么?……”


    “你給我把領(lǐng)回去的‘資本主義’退出來!”龔眾惱怒地吼著,正想跟春寶爭辯,不想腰上挨了竹花一拳。他漲紅著臉,不吱聲了。


    “嘻嘻——嘻——”


    龔眾的話引起了人們的共鳴,會場上騰起一陣壓抑的、細碎的笑聲。


    “不要笑!嚴肅點,嚴肅點!”春寶把桌子敲得可可響。“這是什么會呀,也隨便笑?”咳咳,還有嚴重的哩。龔眾為了幾個錢,竟指使他的臭老婆,偷偷摸摸占用隊辦企業(yè)的機子賺錢。人家祿伢子踩機子是向隊里交了投資款的,是屬隊里的企業(yè),龔眾卻是用人家的機子辦地下工廠,真是利欲薰心。才半年時間,就撈到兩百多塊。同志們呀,你們看厲害不厲害,不是幾塊、十幾塊,而是兩百多塊,想當資本家呀……


    “這事怎么叫他曉得了?”竹花非常詫異。踩機子的事,只有祿伢子兩口子知道。很久以來,在男人面前她都瞞得鐵緊的。龔眾是個直率、粗心的漢子,成天撲在隊里的生產(chǎn)上,老婆掙回來錢,補貼了家里的用費,吃在他嘴里,穿在他身上,他只道本來就該有這種生活的,竟一點也沒察覺。直到隊里作了決算,搞了找補兌現(xiàn),自己領(lǐng)回百把塊錢,興奮的竹花才告訴他這半年來自己也掙了兩百多塊。當時,龔眾發(fā)了脾氣,罵她不該瞞著他偷偷去搞資本主義,弄得自己這個生產(chǎn)隊長不好下臺。她沒料到黃泥打黑灶,好心沒好報,氣得整整哭了一夜。……這些,都是關(guān)著房門發(fā)生的事,誰又能知道呢?莫非是祿伢子漏了風聲?不,絕對不可能!她不相信祿伢子會是這種兩面三刀的人。踩機子的事是祿伢子主動提出來的。這些日子來,他確是在熱情幫她。她發(fā)現(xiàn)在她那并不怎么體面的外表里,有一顆能同情人的心。


    “娘的,講好了不對外人說的,他竟在群眾大會上說了,這個毫無信用的家伙!”龔眾氣得牙巴骨咬得“嘎嘎”響。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昏了頭,發(fā)了昏,瞎了眼,迷了心,做蠢寶,當大頭,是什么鬼迷了心竅?膽子竟小得只有芝麻那么大,叫兩百多塊錢嚇破了膽,失去了冷靜,放縱了感情,罵了老婆,慪了一夜氣,還不落心,硬要跑到大隊去匯報。老婆踩了機子有什么可怕的?就是掙來幾個錢也是辛苦錢嘛。你自己派出那么多的好勞力去搞副業(yè),抓來成千上萬的票子,為什么不怕?你呀你,老實、可憐、遭孽的你呀,想得好天真,隊里抓錢,利在社員,膽大氣粗,即使倒了霉,要上刀山,要下油鍋,也是值得的;為自己屋里抓錢,個人致富,心虛得很,可恥得很,膽子大不起來。你這心意當然是好的,但你得好報沒有?要匯報,可以找黨支書,沒找到,可以等兩天嘛。為什么要那么急,見到個春寶就掏心倒肚連腸子都翻出來,恨不得把心都交給人家。春寶是什么角色你不是不知道!你好心好意向領(lǐng)導(dǎo)匯報思想,他可不這么想,他是抓你的把柄,有了本錢,可以下死整你!你挨批挨斗活該!可憐的是把老婆也連累了!你一個拋頭露面的男人,批也好,斗也罷,沒什么關(guān)系;可人家是臉皮薄得紙一樣的女人,這么當人暴眾地挨批斗,叫她往后怎么有臉見人!你呀你,坐起像座山,站起像尊塔的大漢呀,連個弱不禁風的老婆都保不住,還算什么男子漢?唉,、早知是開這種會,過刀過斬我也不會讓她來。……這一剎那的內(nèi)心活動,使他十分關(guān)注地側(cè)轉(zhuǎn)頭去看竹花,看她會羞愧成什么樣子。然而十分意外,落在他眼里的竹花,是那樣安然、平靜。那漂亮的臉上,連半點羞愧的影子也沒有,有的只是激動、憤慨。他第一次看到她激憤的樣子如此神采煥發(fā),使那本來的嫵媚增添了無限的英氣!


    “踩機子是我自已去的,龔眾根本不曉得,與他無關(guān)!”她高昂著頭,這么凜然喊道。


    “不,”龔眾揮手喊道?!笆俏乙掀鸥傻?,要殺要砍找我,不要找一個女人出氣!”


    這兩聲大喊,把整個會場震住了;也把站在一旁的臘妹的激情鼓起來了。從批斗大會開始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為眾哥哥、竹花嫂抱不平。此刻,她的激憤之情已經(jīng)上升到了極度,也抑制不住地高聲喊道:


    “不關(guān)他們的事,都是我給他們出的壞主意!”


    “你?”春寶大惑不解地喝問。


    “我是黑后臺,我是黑后臺!”臘妹拍著胸膛說。


    “笑話,你算什么東西!不準你破壞會場!”春寶大發(fā)雷霆!


    “好個臘妹,嘖嘖!”


    “哎喲,今天盡唱糊涂戲!”


    “臘妹是吃了豹子膽吧,怎么敢……”


    會場上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春寶愣了,慌了,也更氣、更怒了。為了壓住場面,他聲嘶力竭地喊道:“現(xiàn)在開始批判發(fā)言。希望大家站穩(wěn)立場,堅決斗爭!”


    登臺發(fā)言的人是事先安排布置好了的,而且先天夜里作了認真的演習(xí)。所以春寶剛一宣布,沒有冷場,當即就有好幾只手高高舉起要求發(fā)言。其中以誤春牛最積極,他早就詛咒龔眾沒有好下場,現(xiàn)在終于看到這一天了,而且自己還可以登臺公開痛罵他一通,這是何等難得的機會呵!他一邊喊著:“我是赤貧農(nóng),該我先講!”一邊忙匆匆地朝講臺擠了去。


    沒料到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突然爆發(fā)出一聲蒼勁的喊聲:“我是老貧農(nóng),該我先講!”


    人們舉目一看,大為驚奇了:喊這話的竟是老支書!老支書要登臺批斗龔眾兩口子,真是太稀奇了!誰都曉得,老支書平素對待龔眾,比對待自己的親生崽春寶還要好,莫說罵,就是說句重話都舍不得,怎么忍心登臺批斗他呢?


    一時會場雅雀無聲,幾百雙眼睛一齊盯著那位匆匆走在人行中的老人,等待著看他怎樣向心愛的干兒子開炮!


    站在主席臺上的春寶也大惑不解。他萬沒想到搶先登臺批判龔眾的會是他爹。平素他最惱爹爹偏愛龔眾,凡事總是護著他,偏袒著他,舍不得動他一根汗毛。這回怎么會舍得親自登臺批斗他呢?莫非這只不過是一種幻覺?然而,千真萬確的事實不能不叫他相信,那分分明明朝主席臺走來的正是他爹!這叫他高興。是呀,爹爹畢竟是老貧農(nóng),老黨員,老干部,覺悟自然是高的,當然也最痛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龔眾啊龔眾,看你還翹不翹尾巴?竹花啊竹花,看你的漂亮臉兒往哪里放!你倆等著瞧吧,爹爹的批判發(fā)言會比重磅炸彈還厲害,只要爹爹一開口,你倆的威風就會掃地!


    “你先等一下,讓我爹先講!”春寶攔住已經(jīng)走到桌邊的誤春牛,一邊又連連向爹爹招手:“爹,站在桌子中間來,你站到這兒來講吧!”


    “不用你喊,我有嘴巴,自己曉得講!”老支書狠狠橫了春寶一眼,然后將威嚴的眼光向會場掃了一周,氣憤地照桌了一拳:“這成什么體統(tǒng),嗯?我間了好些年沒在大會上講話了,我差點也成了地富反壞了,沒有我講話的余地,我的嘴巴差點被封起來了,……”


    “爹,這是批斗會,你——”春寶唯恐爹爹發(fā)言走題,小心地在一旁提醒。


    “這一回,就是斫腦殼我也要講話了?!崩现緵]理睬春寶,只顧自己說下去,而且話兒一句比一句來得重。“不只要講,還要發(fā)火,要罵人,要罵那些迷了心竅,瞎了眼睛,站偏腳跟的人?!?/p>


    春寶又輕聲打岔:“爹爹,今天是批斗龔眾——”


    老支書腦袋一揚,眼睛盯著屋頂,聲音沉重地說,“龔眾,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貧農(nóng)?你還記不記得跟自己那個癱瘓了的爹老子坐化子轎的貧苦日子?……”


    龔眾沒有作聲,兩只眼睛吃驚地盯著干爹,不知老人家為什么要說這些話。


    老支書并不等龔眾回答,繼續(xù)說道:“龔眾呀,你好苦的命呀!我第一次見到你那會,你還不到兩歲,瘦得皮包骨頭,像只缺奶的瘦貓。你娘是苦命,你一落地她就死了;你爹也是苦命,死了老婆不到一年,就癱倒了,吃千家食,餓一餐飽一餐的,活著不如死了;你也是苦命,才搭幫共產(chǎn)黨過了幾年好日子,成了家,修起屋,剛叫你地底下的爹娘落了心,不想當了兩年生產(chǎn)隊長,又當成資本主義了!了得起!你社會主義道路不走,走資本主義,弄得我們來開你這個貧農(nóng)的斗爭會,要我這個老貧農(nóng)斗你這個少貧農(nóng),這成何體統(tǒng)嘛!這叫我們痛心,叫那些地主、富農(nóng)看笑話呀!……”


    大伙是知道龔眾的身世的。經(jīng)老支書這么一點撥,大家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他苦難的過去,隨著也就產(chǎn)生強烈的同情之心。有人忍不住出面說話了:


    “老支書說得對,我們不能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己人不認自己人?!?/p>


    “貧農(nóng)斗貧農(nóng),真會叫地富看把戲。”


    “……”


    這些話氣得春寶面紅耳赤。他怕社員們的情緒受到影響,開不好會,忙大聲制止道:“不準亂說!”


    老支書情緒更加激昂了。他手指著龔眾,用炯炯的眼光掃射著聽眾,說:“他龔眾若真是搞資本主義,我們不能容他,當然要斗垮斗臭!”說到這里,他側(cè)轉(zhuǎn)身去,面對著龔眾,真誠而嚴肅地說:“龔眾,你聽著,我這個老貧農(nóng),以貧農(nóng)階級的立場要求你嚴肅對待自己的問題。你快給我回去,和你老婆一起回去,把枕頭塞得高高的,想上三天三夜,想想自己是不是搞了資本主義?若搞好,要老老實實交代,要認真向全大隊的社員作深刻檢討。若是沒搞,身正不怕影子斜,天塌下來也不用怕!聽到?jīng)]有呀?”


    老支書的一番話,詞嚴而意真,聽來句句咄咄逼人,骨子里卻充滿了解、愛護、關(guān)心。龔眾越聽越感動,原來的那種頂撞情緒也消除了。他順從地點著頭,說:“聽到了!”


    老支書滿意地“嗯”了一聲,又面對著聽眾喊道:“同志們,讓龔眾兩口子滾回來反省,大家看好不好?”


    早就希望結(jié)束這場鬧劇的社員們,眾口一聲地應(yīng)道:“好!”


    這把春寶急壞了,氣壞了,他焦躁不安地沖到主席臺前,大聲喊道:


    “同志們,不能讓他走,批判會才開始,還沒有觸及他的靈魂……”


    這時,不知是哪一位機靈精,突然高聲叫喊道:


    “龔眾,滾回去!”


    于是,整個會場立即滾動著雷鳴般有節(jié)奏的呼喊聲:


    “滾、滾、滾,滾出去!”


    這是當時批判斗爭會結(jié)束時驅(qū)逐被斗爭對象的公式,在這兒被巧妙地套用了。弄得人心大快,攪得春寶、民兵營長等人心急如焚。


    眼看著龔眾和竹花在眾人的呼喊聲中,昂首挺胸地朝外面走去了,急得束手無策的春寶,才想到旁邊還坐著個大隊支部書記。他心急火燎地向支書求援道:


    “你看看,這,這……”


    大隊支書本是個辦法不多、息事寧人的老好人,原來是老支書的副手。老支書下臺之后,春寶還不是黨員,無人接手,挑來挑去便挑了這位老好人。但整個大權(quán)卻是操在春寶手里。凡事他都聽春寶的,自己不敢拿主意。批斗龔眾,他是極不主張的,但一怕公社批評自己右傾、軟弱;二怕春寶給自己扣不敢斗爭的帽子,便也就聽之任之。眼下春寶來求他收拾攤子,他也盲然無計,雙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


    “唉,事到如今,也只好走群眾路線了!”


    春寶氣得捶胸頓足,不滿地說:“你呀,就只曉得當群眾的尾巴!”


    然而,事情已無法挽回了,龔眾早已在一片含著笑聲的喊“滾”聲中,“滾”出這個會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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