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父親

父親去世四十年了，他的肉體早已腐爛，但他寧折不彎的氣質(zhì)、積極樂觀的精神、虛懷若谷的品德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坎里。

我和父親朝夕相處的時光僅僅十年，留在記憶中的時光只有八年，短暫的時光，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想起來，仿佛就在昨日。

 記憶中的父親高大威猛，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充滿睿智。嚴(yán)肅時，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不怒自威；活波時，臉上透著一股稚氣，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平易近人。

 我生于一九六四年，那時候，父親在外面工作，直到一九六七年冬季，父親被定性為“黑五類”遣返原籍，那時候，我還小，但懵懂記事，依稀記得父親在批斗臺上批斗晚叔的場景。

 晚叔是父親的親弟弟，一九五零年開始擔(dān)任雙江大隊大隊長，“文革”那場運動被揪出來批斗，那時候流行一首歌謠“大隊長、油款款，書記書、喂壯豬，會計會、有米賣，保管員、吃不完?！蓖硎迨谴箨犻L，免不了一場浩劫。

 那是初冬的一天，冬云壓頂，天空陰沉。工作隊蔣干事主持召開批斗大會，他上演了一曲“煮豆燃豆箕”的好戲，讓父親批斗晚叔。

父親明白蔣干事的意圖，也不推辭，毅然決然走上臺，首先扇了晚叔兩個耳光，然后列舉晚叔為了集體利益不顧兄弟情分的幾件事，充分體現(xiàn)了晚叔大公無私、清正廉明的精神品質(zhì)，臺下聽了一片喝彩。蔣干事沒辦法，只好當(dāng)眾宣布晚叔無罪，并且恢復(fù)晚叔榮譽(yù)，要求晚叔繼續(xù)干下去，但晚叔以身體不行婉言拒絕了。

父親批斗晚叔，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聰明睿智。晚叔解脫了，但父親卻從此萬劫不復(fù)。蔣干事隔三差五找父親的麻煩，父親錚錚鐵骨，寧折不彎，就是吃盡苦頭，也不哼一聲。

 記得我五歲那年青黃不接的時候，父親被安排幫生產(chǎn)隊從武岡挑谷子回來度荒月，這是苦差事，父親成分差，無法拒絕。一天，父親挑了一百五十斤谷子回來，剛到馬坪過來的五里牌，突然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眼看就要下大雨了，為了谷子不被雨打濕，父親沒辦法，只好在他的學(xué)生揚柴青家里避雨，雨停后才趕路。他和其他幾位社員幾乎同時趕回來，可是，剛交完差事，幾個民兵走上來，不由分說把父親綁了，押送到牛欄倉庫關(guān)起來。當(dāng)天晚上召開社員大會批斗父親，說父親搞反革命串聯(lián)。父親義正辭嚴(yán)的說道：“男子漢大丈夫做人做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我沒有罪，我不承認(rèn)，如果以‘莫須有’定我的罪，我不服，要坐牢我去坐牢，就是把牢底坐穿我也沒罪?！笔Y干事沒轍了，只好不了了之。

 父親幾次上批斗臺，面對臺下社員，說話都是很硬氣。依稀記得，那一年，有一個貧雇農(nóng)“蔸蔸”上臺批斗父親，說父親在國民黨當(dāng)過兵，而且還是當(dāng)官的，在易家橋、珍公殿教過書。父親聽了沒有生氣，而是心平氣和的說道：“我當(dāng)兵是為了抗擊日本侵略者，保家衛(wèi)國。試問，鬼子打到家門口，作為一個熱血男兒不拿起武器打鬼子，難道要等著鬼子進(jìn)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更何況，趕走鬼子之后，我不愿當(dāng)國民黨的兵，就回家干老本行。我當(dāng)先生教書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如果我不教書，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如果每一個在舊社會教過書、在國民黨當(dāng)過兵的人都要揪出來批斗，你們批得過來嗎？”。父親的一席話，臺上臺下的人聽了議論紛紛。

 “說得在理！”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臺下立馬有人附和。蔣干事看了看臺下，看到群情激奮，揮了揮手，說道：“既然大家不愿批斗，今天的大會就到此為止，散會！”

 從那以后，父親沒有再受批斗之苦，蔣干事心有不甘，總想找父親的茬子，父親做事謹(jǐn)小慎微，循規(guī)蹈矩，蔣干事無計可施。第二年，蔣干事調(diào)走了，新來的劉干事是個文化人，和父親交往甚密，照父親的話說，兩個人就像一個人，只是多了一個腦殼。

那兩年，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巴，但父親很開心，時而吟詩作賦，時而唱誦古詩詞，搖頭晃腦，就像一個活波可愛的孩童。

 那時候，父親教了我很多古詩詞，還教我唱革命歌曲?！稕]有共產(chǎn)黨沒有新中國》、《社會主義好》等歌曲我學(xué)會了，父親又教我唱了幾首新歌，其一是《愛社如愛家》，歌詞：愛社如愛家，為社想辦法，齊把社辦好，開荒亦合法……其二是《革命人愛唱革命歌》，歌詞：革命人愛唱革命歌，一曲曲歌來一團(tuán)團(tuán)火，唱起歌來干革命，嘿！奮發(fā)圖強(qiáng)建設(shè)新祖國……這些歌詞雖然簡單，但唱起來卻輕松愉快，給人精神一種振奮。

 父親喜歡寫文章和詩詞，“四人幫”倒臺后，父親寫了《有志說》、《論政策》、《學(xué)近一年之感想》、《啞子開口又唱歌》、《六十壽前憶平生》、《打谷機(jī)吟》、《風(fēng)車贊》、《贊鐘雙友誼橋》等等，最令我折服的是父親即興吟詩的那份天賦。

 記得七八年春的一天，父親的故交邱清海、龍福生、邱元化、邱清君前來拜訪，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陪著四位故交圍著火爐烤火，談古論今。酒席宴上，五個人推杯換盞，談得暢快淋漓。邱清海提議吟詩以娛雅興，父親聽了，拍手稱好。龍福生提議主人做東，贈送每人一首詩，詩中要有每個人的名字。父親聽了，略作沉吟，繼而爽快的答應(yīng)了。

 邱清海隆回縣長鋪公社龍莊大隊人，風(fēng)水先生，年紀(jì)最大，八十多歲，父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抑揚頓挫的吟道：清風(fēng)徐來耋至爽，海龜添籌壽高長；主賓暢飲談古籍，春風(fēng)時雨話農(nóng)忙。邱清海老人聽了贊不絕口。

 繼而是龍福生，龍福生隆回縣長鋪公社荷花大隊人，是個教書先生，頗有才華，解放后在武岡教書，“文革”的時候因為家里成分差開除了，回了老家，蝸居在朝京山，七八年平反恢復(fù)工作在龍從中學(xué)教書。父親喝了一口酒，隨口吟道：福星何也身隱居，德行潛修在高處；滿腹經(jīng)綸悉放棄，生動文章多看書。龍福生聽了也是欽佩不已。繼而，父親又給邱元化、邱清君題詩。

 我一邊給他們添酒，一邊豎起耳朵聽，聽到入神處，酒倒?jié)M了也不曉得。

 “滿了、滿了，你小子倒酒也開小差，上課是不是這個樣子？”父親瞪了我一眼，嗔怪道。

 “我、剛才聽得入神，所以……”我羞紅了臉，欲言又止。

 “我平時教了你一些詩詞，要不，你也來一首？”父親期盼的眼神看著我，我低頭羞澀的說道：“寫詩不會，順口溜還行，有感而發(fā)，吟得不好莫要笑話。”

 “虎父無犬子，我們洗耳恭聽?！备赣H的幾位故交微笑著看著我，盼著我吟詩助興。

 “那、我就獻(xiàn)丑了?！蔽仪辶饲迳ぷ?，模仿父親吟詩的語調(diào)，抑揚頓挫的吟道：“自從打倒四人幫，政治思想得解放；人逢喜事精神爽，喝了一碗又一碗?！?/p>

 “好詩！生動貼切，吟誦起來朗朗上口，中藩兄，好好培養(yǎng)，你小兒子將來前途無量。”龍福生欣欣然道。

 父親驚異的眼神看著我，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一九七八年下學(xué)期，我在龍從中學(xué)讀寄宿，一個星期回家一天，白天干農(nóng)活，晚上聽父親講故事，這些故事都是父親的人生經(jīng)歷，我聽了故事之后，對父親更加敬佩。也許是父親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一年多來，講的故事都是回憶自己的過去，有童年的苦難遭遇、有青年時代的熱情奔放、有鐵血抗日的英勇頑強(qiáng)、有教書育人的知足常樂，還有解放之后的種種磨難。父親講到傷心處，眼眶濕潤，我明白，父親心里有許多酸甜苦辣，無法用言語表達(dá)。

 一九八一年農(nóng)歷六月十五日下午，病了一年多的父親突然神清氣爽，要我陪著一起看夕陽，作為兒子，我只能滿足父親的要求。那時候，父親面對夕陽神情激動，仿佛回到了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傍晚時分，父親給我講了雪峰山戰(zhàn)役最慘烈的場景，要我不忘國恥，牢記歷史。我點頭答應(yīng)了。

 晚上，我守在父親身邊，父親拉著我的手，聲音哽咽道：“我這一輩子算完了，不能看著你成才，是我的遺憾，拿紙筆來，我送你幾個字給你留作紀(jì)念?！蔽衣犃诵闹衅?，只好照辦，尋了一張一尺寬兩尺長的白紙，把桌子搬到床前，鋪開紙，一邊磨墨，一邊看著父親。父親支撐著坐起來，拿起毛筆飽譙墨水，在紙上書寫了四個大字“大有作為”。這四個字雖然是父親彌留之際寫下的，但蒼勁有力，彰顯了父親做人的風(fēng)范傲骨，也寄托了父親對我的殷切期望。

 十六日清晨，父親悄無聲息的走了，雖然走得有些匆忙，但走得很坦然，眼睛微閉著、身子蜷曲著、嘴巴微張著，就像一個睡熟的孩子。

 登山那天，前來送葬的人有很多，其中有親戚朋友，也有父親的學(xué)生，更多的是三縣交界之地的父老鄉(xiāng)親。我打心底里感謝他們，同時也為父親有這樣的好人緣而高興、自豪。

 一晃四十年，午夜夢回，記憶中的父親帶著微笑來到我身邊，教我做人的道理，夢醒時分，淚濕衣襟。

 嗟夫！人生如夢，夢幻人生，不知不覺，四十光陰。但愿父親長眠寶地，虎踞龍盤，肉體不腐，精神弘揚，音容永在，長居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