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舅暨小舅母

——致蠻哥信

征峰賢弟：讀了留言，甚覺欣慰。人生路長，世事茫茫，貧富難測；若遇不測之境，退步之處尚有，或家里，或親戚家，或朋友家。家是永恒的，親戚是永遠(yuǎn)的。朋友間的情誼也可信賴。兄是飽經(jīng)磨難之人，人世間的酸咸苦辣，可謂備嘗！我在落魄之時，深感接納、扶助我的是親人。親人經(jīng)久不忘，親情歷久彌香！

幾十年前，我下放農(nóng)村，因為不慣農(nóng)事，有時不安分守紀(jì)，丟了鋤頭把拿本書就往城里跑，拿本書在手上當(dāng)不得飯吃，唱空城計要歇一歇，首選目標(biāo)是豬廠街的家里，吃得幾餐，母親發(fā)話了：怎么還不回去，貧下中農(nóng)看不慣的，當(dāng)心鄉(xiāng)里來人抓你！我們娘崽都沒面子！

老娘不留人，兒子能理解：出身不好，只有好好勞動改造，認(rèn)命脫胎換骨，前途才會起死還生的光明喲----時髦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睦碚?，席卷天下人的心，母親何能例外！母親下班回家，不見有我，心里就放寬松了許多。

誰知，“自甘墮落”的我，走過河道坪，跨過玉帶橋，到橋頭往左拐，踏上沿河大堤數(shù)里，一徑“墮落”到你家去了，喊一句“舅母”，你母親笑臉相迎：外甥大爺來了，吃了沒有，我馬上煮飯，飯還是吃得飽的，沒有什么菜，你莫見怪！我感謝還來不及，怎會怪呢。

若是夏季，菜是絲瓜茄子辣椒，門前屋后的自留地里多的是，新鮮得很，雖然沒有多少油放，還是美味佳肴呀；若是冬季，菜是酸蘿卜、或者新鮮蘿卜。不過這東西吃多了有點不好：從喉嚨里往外直沖酸氣，特別是新鮮蘿卜。有時飯里也放切碎的紅薯或蘿卜同煮，吃這種飯，如果初吃，腸胃一下子不能適應(yīng)，負(fù)荷太重，如形象的俗語所說：吃多了蘿卜喙酸氣，吃多了紅薯打屁。在那個年月，能有這些東西吃，還能吃飽，真可值得慶幸呢！可說，你家的膳食狀況是當(dāng)時農(nóng)人生活的縮影。

我吃著，你母親陪我嘮嗑，天南海北，無所不談。你母親健談的地位，在親戚里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吃完，我就看隨身攜帶的書。有次，你母親將我領(lǐng)到一個擺放著許多線裝書的大柜子前，說：你一定喜歡它們的，你好好看吧，待會我再做夜飯。你母親有時出集體工，有時在家喂豬喂雞。于是在那個古色古香的柜子前，就著窗外、天窗射進(jìn)來的微弱的光線，我跟線裝書親密接觸。你家里的房子是安了樓板的，有人踩著，樓板便啪啪響，接著說話聲響起：哎呀呀，忠良（我的小名），你不要眼睛了，天黑完了呢，快放下，莫看了----是你母親來了，你母親說話聲音異常響亮，脆生生的，翻得山過，過得坳去，是特級播音員，親戚都這樣給你母親評定職稱。

你舅母待人響快，只要家里有，就會拿出來待客；沒有呢，也會想辦法去外面借，掏心掏肺，做到你舅母這樣子，很難，很不容易！親戚都這樣說，跟我去了多次的好些朋友也持此說。天天是現(xiàn)樣子，你舅母是最隨便的人，她的眼睛不放光：嫌貧愛富！

在這個擺放著許多線裝書的大柜子前，在這間光線暗淡的房子里，我想起了你的爺爺，我的外祖父窮困潦倒的一生，飽讀詩書，文才洋溢，秀才早中，名震四方；命不逢時，無緣官場，屈尊鄉(xiāng)里，開設(shè)私塾，收徒度日。煩悶時，寫一些絕句、七言，無處發(fā)表，用紙抄上，用米漿糊在壁上，那一個個極其雋秀的正楷毛筆字，令人贊賞不盡；那一首首內(nèi)蘊沉重的詩詞華章，令人唏噓不已！常常在我面壁無言時，你母親已來到我身邊，每每此時，你母親會說：你看看，這是你外公寫的，學(xué)學(xué)你外公吧！看你這樣喜歡看書，像你外公的后人喲……

記得一個秋天，生產(chǎn)隊給我分了80斤煤炭的任務(wù)，要從城里挑回隊里去。80斤體重的我，哪堪承受與我一樣體重的“煤老虎”！當(dāng)我去到黑烏烏、冷冰冰的煤炭前，隊里好多人起哄：有你好看的了，你天天在這守著算了吧……我剛下鄉(xiāng)，肩膀還未壓脫幾層皮，自然無有如此力氣，被人笑話、打趣、挖苦，均屬理所當(dāng)然。

我找了小舅一說，下午快黑，我跟他從塘富沖家中急趨城里，小舅盛好煤炭，一肩挑起，扁擔(dān)一翹一翹的，唱出輕松悠揚的歌。我跟在后面，走空手都追不上。隊里的人挑幾里路歇一會，小舅只歇了一肩，一直送到40里外黃茅沖的生產(chǎn)隊。

隊里人說：呵呵，看不出，你舅舅人不高大，力氣倒是蠻經(jīng)得熬，佩服佩服！

你要搞點好吃的招待你舅舅才不虧他喲！你莫要小氣喲！

我買了幾個雞蛋，煮了荷包蛋；好像碰巧有人殺了豬，買了點豬肉，又買了點米酒，在我5個平米的知青小屋里，做外甥的頻頻舉碗，勸舅舅多喝。那一夜，舅甥都興奮，聊了許久，至今記得他告誡我的話：婚不要結(jié)早了！結(jié)早了婚，你就跳不出農(nóng)門……

大約清晨3點多，只有一兩家社員家雞叫，還是半夜呀，他叫醒了我，說還要趕回去出早工。我打著手電筒，摸黑送舅舅至村頭，漆黑一片，傳來狗吠。他摸摸我的腦殼，見我哭了，連忙說：莫哭莫哭，你才10多歲，獨自一人，孤孤單單，莫要難過；有什么為難的，跟舅舅說，莫要放在心里；你要爭氣，我的外甥會時來運轉(zhuǎn)的。以后有空，我和你舅母一起來看你……

翌日，出工時，隊里人說：喲喲，你舅舅怎么這樣大方，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娘親舅大！你這做外甥的面子真夠大！如今工分比命都要緊，為你一擔(dān)煤炭，做舅舅的舍得耽誤半天工，你舅舅還有一家人啦……

這一晃過去40多年，這些人生的劇情，常?；胤牛嚎吹娇崴凭司思业睦衔?，我會油然想起在舅舅家的情景；好幾次看到酷似舅舅舅母的人，我真以為碰上了他們，正準(zhǔn)備走上去親親熱熱喊，喲，走近了看得更清，方知是天際識歸舟，誤認(rèn)親人面……

2010—04—19草于江畔校園

【附記】蠻哥的父親，我的小舅已于2022年6月仙逝，發(fā)此舊作，以做對小舅的深深銘記。

蠻哥父子與家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