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松

這是一棵羅漢松。她平土分成三杈，每一杈成一定角度斜斜地謙讓地后仰；連理的三兄弟各立門戶。每一杈的干都是一抱粗，都摧折了一截，只剩下一丈五六尺高。剩下部分的下一截凹陷著船形或梭形的創(chuàng)傷，傷口是痊愈了的，顯得很光蕩平滑；而這里那里，又微凸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瘢痕，有缽子大的，有杯子大的，是歲月的河流中凝固的漩渦。剩下部分的中腰以上都熱熱鬧鬧地圍長著大大小小的枝條，其中有一杈的一根還斜斜地逸出很長，是鶴立雞群的驕子，是旗艦。枝上長條形的葉子一串一串，一束一束，蓊蓊郁郁，人丁興旺的樣子；老葉子那墨綠的顏色蘊(yùn)著莊重，新葉子那墨綠中滲著嫩綠的顏色則展示著勃勃生意。整個看去，顯得滄桑而蒼勁，剛毅而倔強(qiáng)，老邁又年輕。

這棵羅漢松長在湘西南武岡市東北面的八角村，她的下面不遠(yuǎn)，就是車來車往的公路。

我是在一個煙雨蒙蒙的暮春的日子瞻仰這棵羅漢松的。我不知道羅漢松的葉子上流淌著的是汗液，還是淚水。

我早聽說了關(guān)于這棵羅漢松的傳說。我瞻仰了她之后，又特意走到左近的村里，找到我的高中同學(xué)夏順忠先生，請他給我講有關(guān)的情況。

乾隆年間，有一位夏周氏三十多歲喪夫，鐵著心做貞婦，決心竭盡心血撫養(yǎng)亡夫留下的三個孤兒。為了表示自己的心志，她到南岳燒香時帶回一棵羅漢松，植于村前。那羅漢松像通了人性，自然地長成三杈而沒有主干。她的貞潔和苦辛居然傳到乾隆皇帝耳里，于是乾隆龍心大感動，御賜貞節(jié)匾額一塊。地方政府即為之建了牌坊，把御賜的匾額鑲嵌其間。——和很多別的文物一樣，這貞節(jié)牌坊也于文革期間毀掉。

于是我有感焉。貞節(jié)牌坊毀掉了，但精神毀不掉，毀不掉的精神中有一種是中國勞動婦女的自我犧牲的精神；貞節(jié)牌坊毀掉了，但文化毀不掉，毀不掉的文化中有一種是對婦女守寡的贊頌，——這種文化當(dāng)然是男權(quán)文化。而今，熒屏銀幕上，在各種傳媒里，仍然游蕩著這種文化的幽靈。而這種游蕩的幽靈，戕害著婦女特別是底層婦女的人性。

再走到公路上，又一次朝那棵籠在蒙蒙煙雨中的深翠的一團(tuán)望去，我似乎看到歷史深處那位勞動婦女，她黎黑的臉龐上，除了透著堅強(qiáng)，分明還析出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