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時候,萍照例將我從同桌平的身邊拉走,在靜謐的校園一隅,向我傾訴她那永遠講不完的心事。戀愛中的女孩總會不同程度地患上神經(jīng)質(zhì)。她不止一次地問我她與她同桌琴誰更漂亮。我看著萍那充滿自信的眼睛以及那張充盈著陽光般微笑的臉,再想象琴那同樣美麗卻因憂郁而少了一份光彩的臉,便很肯定地說萍當然更漂亮。每每這時,她那微笑就變得更加光輝四射了。而后她便開始講她一整天的感受。
而我一直都不太明白,超并不是那種極有吸引力的男生,嚴格地說還有一點丑,卻何以令兩個美麗的女孩如此明爭暗斗起來。當我以此問萍,她卻是一副陶醉的模樣:“他很有才華,成績好,而且吹得一首好笛,唱起歌來更是動聽?!?/p>
聽她嘰嘰喳喳地講了半個多小時,便拉著手走回了教室?;氐阶?,卻見平一臉的不樂,她頭也不抬,只是低頭寫她的作業(yè)。我正納悶著,她卻推過一張紙條來,上面寫著:“我只不過是一只被人隨意丟棄的瓶子”。我突然明白了她平日總愛自稱為“瓶子”的原因。她是一個不曾愛戀,卻更加神經(jīng)質(zhì)的女孩。她的長相是足夠令她自卑的,然而平日的她卻頑皮得厲害。那種頑皮,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上課時,她會安安靜靜地呆上四十五分鐘,而一下課,教室便成了她的天下。整個教室充溢著她的笑鬧聲,她會將墨水涂在趴在桌上休息的人的手臂上,將紙團塞到前桌女生的衣服里……總之,她的頑皮讓人發(fā)笑,卻也引起了許多人的厭惡,她那本就不好的形象,也因此更降了一層。
看著平日大大咧咧的她竟寫出如此哀憐的句子,我倒有點不知所措了。而身邊的她,卻仍在那兒一聲不吭地寫著作業(yè),只是下筆有點重。
下了晚自習,萍遠遠地叫我:“微,咱們一起走吧!”
“你先走吧,我有題目問她?!蔽艺卮?,平卻先幫我回絕了。
萍走后,我側(cè)眼看平,她卻拉了我的手就走。我疑惑著,卻感覺她的手一緊,我便依稀明白了她對萍的敵視。從那天開始,我也細心地照顧起平的情緒來。
隨后的日子一直比較平靜。萍和琴雖然同時喜歡上了一個男生,兩人之間雖也少不了爭風吃醋,但彼此之間仍然是朋友。萍也會有事沒事找我聊天,平則繼續(xù)破罐子破摔著。
那天,平拉著我說帶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她以往也經(jīng)常這樣,卻常讓我陪她四處闖禍,往往令我哭笑不得。而此次見她一副虔誠的樣子,便和她一起走了。然而一出教室卻碰到了萍,她揚著兩張票興高采烈地說請我看音樂會。
“她是我的朋友,她答應(yīng)和我一起玩的!”平有點怨恨地說。
“朋友是大家都可以交的啊。何況這是音樂會,很難得的?!逼己敛幌嘧?。
“我也有的!”平竟也炫出兩張票來。
我望著她們兩人,不知如何是好。見我猶豫的神色,平轉(zhuǎn)身離去,那凄清的背影給人幾許落寞的感覺。
去看音樂會的路上,萍很夸張地奚落平當時的神色,而我卻一言不發(fā)。畢竟我不希望平不快樂。
然而在會場坐下,萍不得不發(fā)現(xiàn)一個殘酷的事實:超和琴在她前面幾排相鄰而坐,而且雙方有說有笑。那場音樂會雖然十分精彩,然而我們誰也沒有用心聽下去。萍的心里有一潭苦水,而我也因平有了一份歉疚,為萍也多了一份憐惜。
散場之后,萍又拉我至校園一個昏暗的角落。天上的星忽明忽暗。她美麗的星眸望了半天的星,而后輕輕地問我:“我和琴,到底誰更漂亮?”
我看著此刻有點沮喪的她的臉,又想起會場上琴那映襯著舞臺燈光的因超在旁邊而更顯神采飛揚的臉,心里說琴更漂亮,然而望著她近乎絕望的眼神中那燃燒的一點希望,便很確定地告訴她:“你更漂亮!”
她便突然趴在我肩上哭了起來。我找不到詞來安慰,只是靜靜地任由她發(fā)泄她的苦痛。
那晚我們回宿舍時,門已關(guān)上。我們敲了半天,卻無人應(yīng)答。當我們近乎絕望地靠在門外,門卻開了,是琴。
“怎么現(xiàn)在才開?”萍氣憤至極。
“我……”琴求援地看著我。
“好了,別鬧了,先睡吧。”我勸萍。
“你真是個‘好人’,怎么一點脾氣都沒有!”萍無奈地望著我說。
第二天,聽其他室友說,那晚是平不讓大家開門,說誰去開門她就對誰惡作劇。沒有人愿意來趟這趟渾水。我們不再多說,對平的那絲歉疚,也因她的此舉而無影無蹤,我也不再于心不安了。
只是看著萍那微腫的眼睛,對她的憐惜則更加深刻起來。我便寫了一首詩《安妮》準備送給她:
安妮
你靜靜地睡去了,是嗎
是去一個沒有悲哀也沒有喜悅的世界
還是去一個沒有愛與恨的世界
……
是誰害得你的夢支離破碎
是誰害得你從此走投無路
安妮
如果夢圓了你會回來
我愿把你破碎的夢合起來
哪怕它已變成粉末
剛寫完,一陣風吹來,那頁紙掉在地上。平拾起來,看完之后,她眼角有了淚光。
“如果瓶子摔碎了,你也會將它所有的碎片合起來嗎?”
望著她從未有過的憂傷而深沉的眼神,我心一震,她或許受了許多傷害。
我很確定地說:“會的!”
“謝謝你送我這么好的詩!”她破涕為笑,并打算將那首詩塞入她的書包。
“等等,那張字跡有點潦草,我謄一遍再給你吧!”
然而我立刻便知道了自己找了一個多么可笑的借口。
“潦草?算了,我就知道你是寫給萍的。我只不過是一只被人隨意丟棄的瓶子?!?/p>
平那伴著憂傷的深沉總是轉(zhuǎn)瞬即逝,她愛玩鬧的天性仍未改變。有她的地方就有笑聲,雖說那讓人有點厭惡,然而沒了那笑聲卻總似乎缺少了一點什么。因此她被批判著也被擁護著。萍和我聊的東西仍不見減,從她口中我卻聽出了琴那文靜的外表下那顆愿為愛付出一切的勇敢的心。日子就在這種看似單調(diào)其實復雜的紛擾中滑過。
再后來,超坐在了我和平的后排。我便無條件地充當了萍和他之間的信使。平對此似乎心有不滿,卻也無話可說。只是超在萍和琴的感情中顯得有點為難。畢竟一個是開朗活潑的陽光女孩,另一個是溫柔文靜的可人少女。他便常常問我們萍和琴誰更好。我當然每次都說萍。因為在我看來,開朗的女性其實更為脆弱。就如萍那晚的哭泣以及平那日的憂傷。而平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反駁我,說萍不好,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而她一切的好都是裝的。問她理由時,她的眼又黯淡下來,整個又陷入那種深沉的憂傷中,良久,她又說出一句:“當然,如果她一生都這么裝下去,那么她也是好的了?!?/p>
“其實琴看似文靜,卻是敢愛敢恨的。那次還讓平給我送來音樂會的門票?!背f著,陷入了沉思。
“笨蛋,那是我騙你們的!”平帶著嘲諷的語氣喃喃道。
超顯然沒有聽到,而我卻恍然大悟。一直以為是超約了琴而未約萍,卻不知是平設(shè)的圈套。我不禁對平生出一絲厭惡。
日子仍在紛紛擾擾地轉(zhuǎn)著。高考臨近了。各類的情感問題也被埋在了最底層。超為了學習忙碌著,萍找我的時間也少了,琴憂郁的面孔又加了一絲疲憊,我一如既往地緊張又輕松著,只有平仍是充分利用任何時機搞出一大堆爆笑來。
高考在不同人懷著不同心事的狀況下結(jié)束。超上了西北一所名牌大學,琴上了北方一所大專,萍則落榜南下打工,平也回到了所在的鄉(xiāng)村當了一名幼師,而我如愿來到西南地區(qū)的重點大學。
又許多日子過去了,萍一直給我寫信,她和超還聯(lián)絡(luò)著,只是那曾經(jīng)的感情,也在日復一日中變得冷淡了。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愛情而哭泣的女孩。萍給我的信越來越短,只是那工整的字跡和優(yōu)美的文采,總給我一種陌生的感覺。她不斷地跳槽,到最后也便沒了音訊。平卻一直沒有消息。卻聽說琴在她所在的學校,忽然變得積極起來,既然與超不在一處,她或許也早已忘卻那段癡情,轉(zhuǎn)入大學生活的浪漫了吧。
一年后,我終于收到了平的一封厚厚的信。密密的字跡,分別標著日期。她說她經(jīng)常給我寫信,卻幾乎都沒有寄,也許是因為孤獨,只想找我傾訴,這次擇了幾封郵過來,卻說了當年的事實,她痛苦的心境:她最好的朋友被一切比她優(yōu)秀令她嫉妒的萍搶去,她心中的郁郁寡歡;興高采烈約我看音樂會又被萍打破她心中的氣憤;將門票分別以對方的名義送給超和琴時她報復的快意;將我與萍關(guān)在門外時她躲在被窩中傷痛的淚水……她說作為幼師的她,看著孩子們天真的笑容,她真希望世界如孩子的瞳仁那般清澈而毫無雜質(zhì)。她想成為一個外表冷漠內(nèi)心柔善的女俠,只想鏟除世間一切不平的因子……
而今,每每回想起那段星光斑斕的日子,想起那些歡笑和憂傷,我總在想,有什么是完全真實的呢?又有什么是可以真正永恒的呢?
也許,在快樂的表象之下,是一顆因自卑而扭曲的痛苦的心。而我們,是不該苛求別人的。
寫于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