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外公的記憶,永遠定格在六歲之前。
外公過世的時候,我應(yīng)該還不到六歲,用德江人的話講,是剛好滿了五歲正吃六歲飯的年紀(jì)。
外公過世的那天晚上,我家的狗叫得特兇,從屋子的掂背底這頭叫到那頭,又從那頭叫到這頭,整宿整宿不肯安生。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父親半夜里還幾次披衣起床,打開房門訓(xùn)斥那條老狗,罵了它無數(shù)句畜生和死狗,也只是將狗的狂吠暫時止住,可剛轉(zhuǎn)過背關(guān)上房門,這狗又像被鬼捉起一樣,照??穹筒恢?。
父親驚疑之下,還把母親叫醒,兩人又說了好幾句閑話。
我睡夢中似乎聽見 ,父親心情沉重地對母親講,今晚好生奇怪,狗不能這么叫的,只怕舅舅(父母是表姊妹結(jié)親,外公是父親的舅舅)的身子,這幾天要拐場了。
第二天清早,我家一打開門,發(fā)現(xiàn)屋子外面,好大的白頭霜。全家人的臉剛洗一半,就見門前楓木山的田塍上,走來一行男人,徑直向我家走來。
是前來報喪的外公家的幾個青壯族人,從大甸尖山趕來我家掮壽木桐子的。我家在月塘紅家山腳下修磚屋的時候,拆了以前周家院子的老木屋,有些很粗的木柱子,父親早就叫木匠師傅鋸好了標(biāo)準(zhǔn)尺寸的壽木桐子。

父親曾經(jīng)早就答應(yīng)過外公,以后這些鋸好的桐子木,可以在外公百年去世之后給他做壽木的?,F(xiàn)在外公去世了,這些木料,果然就派上用場了。
報喪的訊息一到,昨晚狗叫得異常的情況就有了答案。在德江民間的說法里,老人死了后,他的魂魄,會去他最牽掛的地方打幾個轉(zhuǎn)身看看的。這種現(xiàn)象,民間稱作為“印腳印”。人眼是看不到的,但狗眼能看到,狗看到人的魂魄,就會受驚狂吠。
母親是外公鐘愛的長女,長女家里還有他心心念念的壽木桐子,他臨死之前,應(yīng)該是有幾多的不舍,幾多的不放心,跑過來轉(zhuǎn)一圈瞧一瞧,確實很正常?。?/p>
人之將死,應(yīng)該有很多事情,他的內(nèi)心完全是透亮洞明的。外公死的頭幾天,就早早托人捎了口信通知在城步茅坪修車路的大舅,叫他速速回來。
在城步搞副業(yè)修車路的大舅,得了信后,緊趕慢趕,總算在外公去世的那天傍晚進了家門。
晚上父子同床而眠。大舅先給外公用熱水燙了腳,睡前還將外公的雙腳緊緊摟在懷里給他暖腳。
只是,大舅從城步回來行路行得太多了,身子實在是太困了,一閉眼就睡得像個粽包子。等早上睜眼醒來,還完全是被懷里外公那雙早已僵硬冰涼的腳板欠醒的。
大舅這才知道,外公不知是在夜里什么時候,吭都沒吭一聲,話都沒留半句,就悄沒聲息地去了。
外公應(yīng)該是得喉癌(雖然沒有到大醫(yī)院確診過,但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就是喉癌)過世的。生病的那些日子,外公基本咽不下任何固態(tài)和粗大一點的食物。因為只要一吃東西,他的喉嚨就痛,而且咽不下去。為了吊命,只能將大米磨成粉,熬成洘粑粑喝下去。偶爾才花錢買一點麥乳精或桔子罐頭給他補充一下營養(yǎng)。
外公過世之前的那一個星期,提出想吃一只雞。但外婆有點不舍得,因為家里僅有一只正下蛋的母雞,就沒有答應(yīng)殺給他吃。
外公過世的那一年,應(yīng)該是武岡禽畜運非常不好的一年。外婆家僅有一只正下蛋的母雞,我家也剛好養(yǎng)得只剩下了一只母雞。
但我的父母知道外公想吃一只雞的夙愿后,立即抓上雞,帶上我和姐姐,馬上就去看外公了。
我們?nèi)チ送夤业漠?dāng)天中午,母親就把雞宰了,一鍋燉了,然后全部端給了外公。
好奇怪喲,那天外公食欲出奇地好,喉嚨似乎也不怎么痛了,完全能咽得下東西了,整只雞連湯帶水,竟然全被他吃完了。
我和姐非常懂事的,完全沒有因為外公獨自把一整只雞吃完而不高興。路上父母早就囑咐過我們了,這次會不留雞把腿給我們吃的,要全部讓給外公吃。我們都很愛外公的,外公能吃東西是好事呀,我們都像大人一樣的高興。
只是我們不知道,大人表面的高興里,其實藏著不知有多深的哀傷。我的父親母親,早就從外公吃雞的狀態(tài)里,心知肚明地感受到了外公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何種地步。
外公過世的那一年,月塘背底那口塘剛好被父親扯勾扯中了。父親養(yǎng)了一塘的魚,外公生前,總會去塘邊轉(zhuǎn)轉(zhuǎn),還幫著扯點魚草。那時總聽外公對父親說,碗口鰱魚斤半雞,過年一定要抓條大魚給他吃。父親滿口答應(yīng)了他。
外公雖然死在冬月,但離過年還早,他上路之前雖然吃到了雞,但終究沒有吃到我家月塘背底塘里的魚,他的心里,應(yīng)該是有遺憾的吧!
外公過世的那一年,真的是好奇怪的一年呢!那一年我家的南瓜,可勁地結(jié)瓜,可勁地結(jié)瓜,我家結(jié)了上百個南瓜。好像只要是我家的南瓜藤,都在拼著命結(jié)瓜。我記得特別夸張的是,我家屋當(dāng)頭有一條南瓜藤,前后起碼結(jié)了二十個瓜。我家的掂背底根本放不下這么多瓜,父親還把一部分南瓜搬到草樓上去放了(外公過世后的第二年和很多年后,我家再種南瓜,就算你照料得再好,也根本就不怎么結(jié)瓜?。。?。
我家月塘背底那口塘是在臘月二十邊間干的塘捉的魚。當(dāng)天上午賣完魚后,父親中午殺了一條大胖頭魚給我們自家人吃。父親正在砧板上剁魚,忽然就聽見和看見我家櫥柜里的鹽罐蓋子莫名其妙地就自個兒轉(zhuǎn)起圈來,而且是轉(zhuǎn)得嘩啦啦地響。
父親是個明白人,立即想到了外公生前在魚塘邊上對他的囑咐和他對外公的承諾。他馬上憑空禱告道,老人家,您莫著急,我記得的,等魚煮好,我第一碗就供您!
父親禱告完,那鹽罐蓋子馬上就不轉(zhuǎn)了。等魚一煮好,父親連忙打了一海菜碗的魚肉,先擺到家仙面前敬供外公。

我這樣寫,你們不要以為我又是在講鬼話。這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我無法用科學(xué)的道理給大家解釋。但我對我家的鹽罐蓋子特有印象,因為原來的陶土蓋子被我不小心打碎過,父親是用了一個他以前從部隊帶回來的米黃色的搪瓷杯的杯蓋子替代了原有的鹽罐蓋子。而當(dāng)天,就是這個搪瓷杯的杯蓋子在鹽罐上不停地自動轉(zhuǎn)。
外公過世后的頭天,在壽木還沒充好之前,他最先是擺在房里的木門板上的。他身上蓋著白布,面上還蓋了一塊灰色的毛巾。
大人們在堂屋里忙成一團的時候,我時不時就溜進停著外公尸體的那個房間,掀開外公面上那塊毛巾,然后頭碰頭地仔細端詳著他。
外公,頭發(fā)稀疏,幾近全禿,面龐清瘦,臉皮青白,雙眼緊閉,嘴唇微張。我知道外公不是睡著了而是死去了,但我一點也不怕他。
母親一發(fā)現(xiàn)我溜開,就立即過來尋我。她流著淚問我,想外公嗎?我說想;怕外公嗎?我搖頭,說不怕。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雖然一直記得外公,但外公卻從沒入過我的夢中。
我知道,雖然我不怕外公,但外公愛我,他怕真入了我的夢中,也會嚇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