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姝。住在蓉城的最北面,上班的地方在蓉城的中心。每天乘公交車上班,輾轉(zhuǎn)半個多小時,下車后要走一條長長的甬道。
她叫靜。住在蓉城的最南面,上班的地方也在蓉城的中心,每天乘地鐵上班,輾轉(zhuǎn)半個多小時,下車后也要走一條長長的甬道。
她們走的是同一條甬道,姝從北到南,靜從南到北。在甬道的中心,她們幾乎每天都要碰面??墒撬齻儚膩聿辉f話。姝是一個沉默的人,有人說,她面上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這讓人不好接近,可熟悉她的人,知道她之沉默,是對周圍一切漠不關(guān)心的緣故,事實上,她也是有說有笑,而且極為直爽大方的,和她熟悉的朋友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靜也是一個沉默的人,她之沉默是因為她的靦腆,那絲靦腆和時時表露出來的羞澀,帶點古典的味道,讓周圍的人特別是有風度的男士們,心生憐惜。
姝和靜幾乎每天都會在甬道的中心相遇。相遇之前,姝一如既往地將思緒拋在了別處,她從不曾注意面前的路和來來往往的人群,直到和靜只隔幾步遠時,才恍然將目光定格在她身上,可還來不及思索,雙方就已擦肩而過。而每次靜都是遠遠地就看到了姝的,看到姝時她心情既愉快又緊張,還帶點尷尬,很多次她想輕輕地和她打個招呼,可她的目光似乎總是落在別處,一張臉上掛著她所不理解的深刻乃至是憂郁,于是她不得不將那份打個招呼的欲望給壓了下去。
這個夏日的晨,與往常并無兩樣。姝看見窗外第一縷曙光,特意穿上了一條鮮艷的裙子,這種鮮麗的色彩,與姝一慣的沉默并不搭調(diào),可她在衣飾的選擇上,總喜歡稍稍地出格,用跳躍的色調(diào)來平衡自身的壓抑——如果那份沉默也稱得上是壓抑的話。靜卻一如既往地安靜,就連對服飾的喜好,也是偏好純潔淑女一類的,這一天,她穿的也是裙子,卻是淡淡的米色,大大的蝴蝶結(jié)腰帶,更給她的安靜增添了美好和惹人憐惜的氣息。
就在這一天,不早不晚,在她們即將相遇的那一刻,天突然下起雨來。姝沒有帶傘,那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雨滴,讓她猝不及防,慌亂中,她將大大的手提包遮在頭頂,有點懊惱地看著雨滴點點沾濕了她漂亮的衣裙。而靜卻安靜地從精致小巧的手提袋中,掏出一把同樣精致小巧的折疊傘,撐開了。這雨就像一個契機,靜得以抓住這個契機,撐著傘,前行兩步,走到了姝的面前。一把傘,就這樣暫且為兩個女子撐出了一小片晴空。
姝抬起頭,看到了靜的臉。那是一張美得脫俗的面容。略微有點蒼白,就如春天那剛剛被蒙蒙細雨洗刷過的一朵純白的梨花。這時,這朵純白的梨花似乎抖落了身上的雨珠,展露出一抹如月亮般嬌甜又略帶羞澀的笑容來:“你好!”
姝也笑了,姝的笑更似陽光般的燦爛,雖帶點漫不經(jīng)心的氣息,卻足夠給人以溫暖。“原來是你啊,謝謝你!”姝這樣說了,便親切地挽住了靜的手臂,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這一舉動,將埋藏在靜心靈深處的那絲隔膜給揭掉了。在靜的生活中,和某一種人相處,自己心里是會產(chǎn)生些許壓力的,雖然并不表露出來,可她總覺得不那么自在。在此之前,她以為姝也會是這類人。然而這日,當姝那么親切地將手挽住了她的,她終于卸下了心理的那份擔子,變得輕松了起來。她也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姝。姝的五官分開來看談不上太漂亮,但是組合在一起,卻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她說不清楚這份好感來自何方,或許是那吹彈可破的皮膚給人的恬靜觀感。
雨依然在下。長長的甬道,雨水打濕了地面,迷蒙的天地里,這似乎是戴望舒筆下那個充滿淡淡愁怨的雨巷。就在這樣的雨巷的中心,姝和靜在一把小雨傘所撐起的一小片晴空下站定,正猶豫著該往南還是北。靜抬起手,抹了抹額角那抹掉落的劉海。姝的目光跟隨著靜的手臂抬起又落下。是的,她看到了一樣熟悉的東西,一樣她曾經(jīng)看到過且即將屬于她自己卻又主動放棄因此不曾觸摸過的東西。那是一個手鐲。是藏族風格的飾品,簡樸中透露著一點精致,最為特別的是,中間鑲嵌著用篆書鐫刻的四個字——“一生有你”。本來,姝以為這僅僅是巧合,可是再仔細一看,刻有“你”的那塊小木牌,右下角缺了一個小口,就連這缺口的形狀,也是與她曾見過的那個一般,毫無二致。
對姝來說,與這個手鐲相關(guān)的,是一個男子,一個自稱二十九歲正在某名牌大學攻讀法學博士的男子,就是在這個男子的博客上,姝看到了這個手鐲的照片。幾周前,男子要將這個手鐲當作定情信物寄給她,她拒絕了。男子信誓旦旦地說:“我會一直為你保留著,直到你回心轉(zhuǎn)意!”可幾周后,這個手鐲竟然戴在了另一個女子手腕上。
姝沉吟了片刻,她并非一個對他人隱私感興趣的人,也絕非自詡為時尚小資遇到漂亮東西就要探個究竟的人,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你這個手鐲,是在哪里買的?”
靜宛爾一笑:“不是買的,是一個博友送的!”
姝:“博友?”
靜:“是啊,天涯博客的一個博友!……”
姝:“荒巖?”
靜驚訝道:“就是他,你怎么知道?”
——這樣的時候,姝的心有點痛。雖然荒巖并非她喜歡的類型,雖然她也明白男人的承諾往往是一時沖動不足以信,但以她的驕傲她還是不曾料到會這樣?;蛟S驕傲的女人都有這樣一種特征:即便并不愛那個人,卻希望自己是對方心中的唯一。只是隨著時光的流逝,終于會發(fā)覺,曾經(jīng)對你愛得死去活來的人,也終于會將你徹底忘卻,他會將曾經(jīng)給予你的承諾,轉(zhuǎn)交到另一個人身上,過上讓你羨慕的幸福生活。而你,或許還如一株生長在陰暗角落的百合花,美麗,卻被遺忘,唯有滿目憂傷地孤芳自賞。
姝,自然還未到孤芳自賞的程度。她美麗,也有才華。在網(wǎng)上,很輕易就能獲取眾人的關(guān)注。但她一直小心翼翼著,從來不曾透露真實生活的孤苦,不曾透露感情世界的點點滴滴。她也渴盼著,尋找一個疼她愛她,能欣賞她的才華也能包容她的缺點,足夠讓她欣賞也值得她包容的人。她將愛情看得完美而神圣。她曾經(jīng)看過張潔的一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她深刻地記住了書中女人公臨終前給女兒說的一句話:“你要是吃不準自己要的是什么,我情愿你一輩子單身,也不要隨便嫁人?!?/p>
這些年來,她一直銘記著這句話。然而要真正做到“吃準自己要的是什么”,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曾有一度她以為自己吃準了,可和那人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人與人的相處太難。兩個獨立的個體,兩個同樣擁有驕傲,互不相讓的人,她的任性和他的乖戾,是那么水火不容。他們就像兩只刺猬,將彼此傷得遍體鱗傷。于是,他們分手了。奇怪的是,分手之后,不痛不癢的一些哪怕是偽裝的關(guān)切與問候,倒更讓她覺得溫暖些。也許世事都是如此,要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才更有美好的體驗。然而,她著實是被這場戀愛給傷著了,她發(fā)覺自己更吃不準要的是什么了。就算有一些優(yōu)秀的男子投以她愛慕的目光,她卻更多地選擇了回避,若不是將對方方方面面的脾性都摸清楚了,她是再不敢輕易接受承諾也給予承諾了。因為她清楚地知道,相愛是一回事,相處卻是另一回事。她不能重蹈覆轍。
荒巖就是那眾多愛慕者中的一個。她還記得最初的時候,是荒巖進入她的博客,從中得知她的郵箱并發(fā)來一封封熱情洋溢的郵件,她對他稍有好感之后,再偶爾在QQ上聊聊的?;膸r也有博客,卻是加密的?;膸r給了姝一把“鑰匙”,她才得以偶爾進入他的博客,看那為數(shù)不多的博文?;膸r的文章談不上好,似乎更偏重于理性,也很有刻意修飾的痕跡。至于他的長相,她也只是在他的相冊里看到過??雌饋韨€子較高,可一張臉長得太黨性。是的,“黨性”!雖然她從來沒見過誰用“黨性”來形容一個人的長相,可看到他的照片時,她腦海中首先就蹦出來這樣一個詞?;蛟S是其西裝革履的模樣和鮮紅的領(lǐng)帶,以及拘謹嚴肅的表情,讓她覺得生硬無趣了。除卻其黨性,憑心而說,他長得雖然不帥但至少還普通并不惹人討厭的。然而,姝覺得他是大眾化的面孔,扔在人群中就不見了。
姝是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人,她常常記不清初識者的面孔,就算是影視明星,只要褪去劇中的古裝,換上現(xiàn)代的衣服,她就不認識了。而最鬧笑話的一次,是大學時代,有一個男生遞了情書給她。過了一天,男生在路上碰到她和她打招呼,她卻傻傻地問:“你是誰?”也正因此,她找男朋友,在心底就有了一個潛在的要求,就是對方的長相必須足夠特別,或者即使沒有足夠特別的長相,至少氣質(zhì)要獨特,她希望即使隔著遠遠的距離,在黑鴉鴉的人群中,她也能一眼就將他找到。她甚至不在意對方長得英俊還是丑陋,只要讓她看得順眼,且能過目不忘就好。
很不幸,荒巖就屬于那種扔在人群中就淹沒掉了的人,這讓姝對他的好感大打折扣。再從他故作理性著實顯得幼稚的文字,認定他并非她要找的那個人,于是姝對他的態(tài)度也顯得冷淡了起來。大凡若只做朋友,她倒能更熱情些,然而他卻不住地對她說一些曖昧的話語,做一些虛無飄渺的承諾,甚至將一堆又一堆甜言蜜語不停地向她拋來。事實上,沒有哪一個女人不喜歡甜言蜜語的攻擊。即便不喜歡那個人,就是享受一下被人苦苦追求和被重視被寵愛的感覺也好。一開始他發(fā)郵件問她有男朋友否,她說保密。其實她很明白,“保密”兩個字,其實等同于“我沒男朋友,但我對你不夠感興趣”,或者是“我有男朋友,但還有變通的余地”的意思。如果說男人追求女人是一種斗爭,那么不管是哪種情況,“保密”二字都給男人以可乘之機。如今有太多男女,即使有了男女朋友,卻從來都捂得嚴嚴的,其實在他們內(nèi)心里,是有一點渴望,渴望能吸引更多異性的目光,想以此來點綴漸趨平淡的感情生活。姝不是這種人。她沒男朋友,卻也不愿意將這一信息透露出去,緣由是她已經(jīng)足夠引人注目,假若透露,過多的追求將會成為一種負累。還不如在暗地里細細尋找,將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上。
對姝來說,荒巖對她的追求就逐漸變成了一種負累。最初的那些時日,荒巖只是給她發(fā)來一封又一封郵件,作出一副對她的才華和容貌大加贊賞的模樣,而在贊賞之后,又絕然不會忘記強調(diào)自己博士生的身份,比如今日寫論文遇到什么難題,明日又要前往何處開什么學術(shù)討論會等等。姝看著那些文字,也不過是微微一笑。雖說人人都希望得到他人的贊賞,可姝早已對稱贊的文字見慣不怪了。姝的回信很是客氣,除了故作謙虛一番,對他博士生的身份卻是絕口不提。她早就看穿這個男子那一點自以為是的小心思,于是就偏偏和他作對一般,假裝對他的高學歷視而不見。當然,就算是高學歷,姝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值得驕傲的。相反的是,往往書讀得越多,越容易變成書呆子。姝所在的公司,就有那么一個人,據(jù)說還是名牌大學的碩士生,可工作起來,卻空有滿腹理論,幾個月過去了還完全上不了手。與他同來的普通大學本科生,倒比他厲害得多。姝越是不提及荒巖的博士學位,荒巖就越是格外強調(diào)這一點。最后姝有點于心不忍,輕描淡寫地夸了一句:“那你挺厲害的?!彪S后,他們各自加了對方的QQ,偶爾也聊起天來。
在QQ中,姝習慣于隱身。她并非一個健談的人,若非格外親密的朋友,往往聊了一段,便沒了下文,徒增雙方的尷尬而已。還不如隱了身,將聊天的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上。即便如此,她也極少聊天,甚至也根本不去查看有哪些好友正在線上。唯有在無事可做,感覺無聊時,才在好友欄里看上一看,選那么一兩個聊得來的,說上幾句,免得讓好友們懷疑自己人間蒸發(fā)了。
荒巖似乎摸透了姝的這個習慣。于是不管姝隱身與否,荒巖只要一上網(wǎng),便給姝發(fā)了QQ信息來。姝也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聊著。令人郁悶的是,荒巖說的話語,似乎都被條條框框給限制了一番,什么“人生規(guī)劃”,什么“達成怎樣的共識”,什么“精神領(lǐng)域的新進展”,乃至什么“追求卓越”,這一類的文字,看似理性,著實是無趣得很,讓姝看著都覺得厭倦了。這一天,荒巖再一次重申曾經(jīng)在郵件里問過的那個問題:“你有男朋友沒有?”姝沉吟了片刻,想想自己絕難喜歡上這樣一個似被洗腦而全無生趣的人,與其彼此糾纏浪費時間,還不如趁早打消了他的念頭。于是姝回答道:“其實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沉默了良久,荒巖不無失望地說:“認識你太遲,讓我沒機會有任何想法!”姝早就料到會如此,卻也只好問道:“你還沒女朋友?”荒巖說:“曾經(jīng)有過?!?/p>
……那一次的聊天,就這樣過去了。姝以為荒巖將消逝掉那一份熱情的,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他并沒有放棄,卻在幾天之后問她:“你說,我還有機會么?”“什么機會?難道你希望我離婚?”姝問道。然而更令姝始料不及的是,荒巖回的卻是:“是的,你嫁給我吧!”姝簡直要暈倒,她無話可說,只是給他發(fā)了一連串“汗”的符號。姝想了片刻,覺得一個條件不錯足以讓世俗女子們趨之若騖的未婚男人,愿意娶一個離婚女子,怎么說都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莫非……,莫非他是離婚人士?于是姝在QQ信息欄上輸下了一行字:“你是不是曾經(jīng)結(jié)婚過?”荒巖倒像是為了盡快撇清這一點,非??焖俚鼗匦畔⒌溃骸皼]有!”既然沒有,那么也就暫且相信他沒有好了??删烤褂袥]有,那也僅是他的事,于姝并無太大干系。終究是不喜歡,就算勉強說服自己去喜歡,最終接受起來也定然不能心甘情愿的。姝想回點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是徒勞,于是干脆不說。過了很久,荒巖發(fā)信息說:“我希望你過得幸福。雖然你若跟我在一起,我會讓你更幸福,但我無法說服你放棄你現(xiàn)在的幸福。但是,無論任何時候,只要你決定離開他,也不管那時我的生活狀態(tài)是什么樣子,也不管我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生子了,我一定會放棄一切來到你身邊!”
看到這段文字,最初幾分鐘姝有一點感動。可仔細一想,似乎說比做要容易得多。一個男人結(jié)婚生子了,還有可能輕易放棄一切么?就算能放棄一切,難道不就正好證明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么?姝想通了這一點,便更對荒巖冷淡了些。甚至荒巖隔三差五主動發(fā)了信息來,她心情不佳時干脆裝作不在線不予理會。
直到有一天,荒巖說他剛從西藏旅游回來,在他自己的博客中寫了幾篇文字,將網(wǎng)址發(fā)給了姝。本著對西藏熱切的向往之情,姝點開了那個鏈接。博客中,姝看到了眾多她所向往的風景,當然,還有那個鐫刻有“一生有你”的篆書的民族風味的手鐲。姝正欣賞手鐲上那幾個篆體字時,荒巖又發(fā)來一條信息說:“那個手鐲你喜歡嗎?在西藏,我一眼看到了它,就想起了你。我想你應該會喜歡,所以就買了。我將它寄給你,當作彼此的一個約定,好嗎?”“約定?什么樣的約定?”姝問道?;膸r說:“讓我們做個深層朋友吧!”“你所謂的深層朋友是什么?”“深層朋友有多種詮釋,但內(nèi)心的惦念是基礎(chǔ),相守的激情是至高境地……你說我的詮釋妥當嗎?”“那是你提的概念,又是你作的詮釋,當然無所謂妥還是不妥了?!薄澳敲?,你的地址……?”……從荒巖的解釋來看,姝發(fā)覺這個男人希望與她保持一種介乎于朋友與情人之間的關(guān)系。姝一向是直爽之人,喜歡光明正大,愛與不愛,定要分得清楚,偷偷摸摸的事情,她是絕不愿意去做的。而況,又何必將自己的地址透露給他呢?于是姝回絕了:“不用了,你知道,我是最討厭戴這些項鏈手鐲之類的,我連耳洞都沒穿,就是因為不喜歡?!薄斑@,那么,我會一直為你保留著,直到你回心轉(zhuǎn)意!”
從這以后,姝對荒巖的態(tài)度更為冷淡了些。而荒巖,也似乎完全死了心??伤坪跏菫榱俗C明他曾經(jīng)說過的“會永遠等她”的話語是真實的,他依然會不時地在她QQ里留言,說一些思念的話語,乃至摘抄一些雋永的情感小詩發(fā)給她。姝每次看過,只是微微一笑,就將窗口關(guān)閉了。
姝從隨著細雨飄遠的思緒中轉(zhuǎn)了回來,看到靜那一雙充滿探詢的眼睛,展露出一抹淡然的笑:“你和荒巖……,荒巖是你,男,……朋友?”“是……哦,不是!”靜有點不知該如何表達他和荒巖之間的關(guān)系。
靜與荒巖的相識,也是源于網(wǎng)絡,源于博客。半年前,靜在天涯開了博安了家,但她并不知曉博客世界的寬廣,只是安靜地沉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靜靜地記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靜的文字很親切,充滿著生活的氣息。雖然她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但她依然保持著對時尚的敏銳嗅覺。她知道,女人的衰老,首先是從心態(tài)開始的,當某一天,一個女人開始不在意自己的裝扮,那離衰老也就不遠了。當然,每個人對時尚的理解也并不一樣。靜心中的時尚,是恬靜美好的,她不喜歡故作夸張,像是在用有限的青春進行瘋狂的發(fā)泄,如狂囂,似尖叫。她心中的時尚是細水長流,除卻外在得體卻不古板的裝扮,還有內(nèi)在的空靈,以及一種令人安靜的優(yōu)雅的氣度。
有人說,沉迷于網(wǎng)絡中的女人,大抵是寂寞的。而對她說這句話的人,在說完這句話之后,又添了一句:“你是個例外?!膘o微微地笑,表示默認。其實她心里知道,這份寂寞,她亦是在其中的。只不過,她安然于寂寞之中,并帶點欣賞和咀嚼這份寂寞的傾向。
她是嫁了個好老公的,不僅經(jīng)濟條件十分寬裕,讓她追求時尚時全無后顧之憂,最為難得的是,他對她十分寵愛,從不曾讓她受過一丁點委屈。他曾三番五次勸她不要上班,然而她不愿丟掉那份她所喜歡的工作——一家時尚雜志的小小編輯。然而,半年前,她老公離開了蓉城,去相隔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拓展業(yè)務去了。其實,以靜的心境,她情愿少賺點錢,也要朝朝暮暮愛在身邊。說什么小別勝新婚,她是希望能不別就不別的,最好是成日里兩人膩膩歪歪在一塊,哪怕被一直為她帶小孩的母親笑話“孩子都快兩歲了,你怎么還長不大!”是呢,她就是不想長大。什么賺錢,什么養(yǎng)家,她統(tǒng)統(tǒng)都不想管,唯有愛情,才是她天底下第一要事。可她老公可不這么想。大概男人天生就有一種撐起家庭擔子的責任心。而他,這份責任心又更甚于他人。也許人處在世上,總有那么一種隱隱的危機感。即便賺到了足夠多的錢,已是衣食無憂,卻依然不敢放松了神經(jīng),唯有將更多的金錢抓在手中,才敢有那么一點點立足于腳下土地的穩(wěn)定感和安全感。靜的老公就是這樣,于是靜也只好放手讓他利用有限的青春和膽識外出拼搏。
如果說男人的危機感在于害怕抓不到足夠多的金錢,那么,女人的危機感則往往是擔憂抓不住手中的愛情。靜卻不曾擔憂這一點,她對老公有足夠多的信任。雖然她依然是個內(nèi)心細密的女子,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卻表現(xiàn)得極為單純。她明白女人也該如男人一樣,為自己留條退路。男人是以進為退,抓住越來越多的金錢,就不害怕陷入貧窮,甚至也不必擔憂自己的女人離他而去。而女人呢,女人的退路,則是盡量保全自己的青春和優(yōu)雅的氣質(zhì),同時,最重要的,是要掌握住男人的金錢。她心里明白著,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全然不給自己留半點退路。她并不認為多一個心眼就是對老公的不信任,只是她不愿去處心積慮。她終究是一個單純卻浪漫的人,不喜歡管理瑣碎的財務,花錢也往往是隨心所欲。她對時尚的敏銳直覺,讓她只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也不管是非常昂貴,還是極度低廉,只要恰好擊中了她十分嚴格的審美觀,且在可以支付的范疇之內(nèi),她便毫不猶豫地買下。其實,她十分清楚,現(xiàn)如今除了愛情,她什么都沒有。如果某一天老公突然將她拋下,她將失去一切,乃至不名一文。雖然她此時并不擔心這一點,然而從長遠打算,是該有這么一點警惕的??伤廊晃倚形宜?,不理財,也不攢私房錢。她相信即便有那么一天,也該是“車到山前必有路”的,那么,就等到了山前再作考慮吧。她不想為了“防患于未然”而讓當前的快樂打折。
半年前,靜的老公去了另一個城市拓展業(yè)務。雖然他在每天的忙碌之后,總也忘不了給她來個電話,也雖然有母親和不到兩歲的小兒陪伴著她,她依然會時常感覺到寂寞。寂寞,總是需要找到方式排遣的。有些人寂寞時喜歡泡酒吧,在燈紅酒綠和迷醉的音樂中放逐自己。靜不喜歡那種方式,她討厭那種昏暗的充滿酒精味和曖昧的場所。卻突然喜歡上了她曾經(jīng)并不喜歡的冷冰冰的電腦。當然,確切地說,她對電腦依然并無多少感情,她真正喜歡的,還是那一張網(wǎng)羅世界網(wǎng)羅地球的英特網(wǎng),特別是那張網(wǎng)上一個叫“博客”的地方。從那時起,靜就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爬上那張網(wǎng),在博客世界中屬于自己的那一小塊地方,安靜地寫點文字。她每篇文字不多,幾百字,一些生活中的快樂和憂傷,一些縹緲的思緒,甚至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思怪想,卻從來都不成文,僅僅是一些零碎的散落的片斷。雖是短小,卻也精巧,令人讀后也是口留余香的。作為時尚雜志的編輯,這一點自信她還是有的。
她只是自娛自樂、自說之話,全然不曾發(fā)覺,在網(wǎng)絡的另一端,有一雙眼睛開始默默地關(guān)注她。
沒錯,那就是荒巖。一位自稱三十二歲有過一次失敗婚姻卻并無兒女的在讀博士生。他們的相識由他對她的欣賞開始。他們開始聊天,說各自年少時辛酸的歷程,說彼此的理想和對未來生活的期愿。她將他當作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卻希望成為她最親密的戀人。
她雖然寂寞,對愛情和家庭卻還葆有熱情和希望。只不過想與不相干的人傾吐一下心中的郁悶,卻是不敢涉及愛情的?;膸r給她的甜言蜜語,她看過之后,有那么點感動,可終究還是要拒絕的,雖然傷害他人的心,她有那么一些于心不忍,可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所以,當荒巖提出要寄給她一個手鐲,并再三強調(diào)這個手鐲并不代表什么,只是希望她一旦有離開家庭的想法時,一定要第一個想到他。為了不至于太絕情,靜將自己的地址發(fā)給了他,于是,一周后,這個手鐲輾轉(zhuǎn)來到了靜的手中。
靜本來打算將手鐲鎖在箱底的,可終發(fā)覺手鐲的古樸風味很適合她的審美品味,再者手鐲本身是無罪的,于是在這個夏日的早晨,為了搭配那條漂亮的米色連衣裙,她戴上了這個手鐲。卻不曾料想,就是這樣一個手鐲,竟引發(fā)出一場揭露謊言的斗爭來。
雨突然停了,靜收起傘,姝看了看時間,離上班時間不遠了。于是,她們匆匆互留了QQ號碼。各自一到辦公室,便迫不及待地加了對方,而后,在QQ里,姝和靜都翻出與荒巖的聊天記錄,發(fā)給了對方。就那么粗略一對照,不得不大吃一驚。他跟兩人說的話語,除了對自己年齡和婚姻狀態(tài)的描述有所差異,其余的,竟然十分類似。甚至在這一刻送給姝的一首情感小詩,在下一刻,又轉(zhuǎn)送給了靜。他在兩個女人之間周旋,倒也輕松自如得很。卻作出那么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向女人討要愛情。這一刻,姝覺得荒巖的面目變得十分可憎起來。靜也全然不曾料想,一個男人竟在同一時刻將對愛情的追求分成兩半,卻在每一半上表現(xiàn)出傾其所有的熱情來。曾聽說過男人的甜言蜜語并不可信,卻沒想到,不可信的程度竟會如此之深。
如荒巖布了愛情陷阱等待姝和靜自動往陷阱中跳一般,姝和靜也在商量一番之后,布置了一個以糖衣為誘餌的陷阱。幾天后,當荒巖再次向靜提出要求見一面時,靜很爽快地答應了,并主動將見面地址定在了春熙路上的哈根達斯。荒巖幾乎要高興得跳起來。“愛他,就請她吃哈根達斯”——這句耳熟能詳?shù)膹V告語,荒巖自然是知道的。靜既然要求他請她吃哈根達斯,那么至少說明她是愿意接受他的愛了。
在哈根達斯店內(nèi),靜看著眼前略顯拘謹?shù)哪凶印?梢娝翘匾獯虬缌艘环模餮b革履,一副似乎是來相親的裝扮,與哈根達斯的浪漫氛圍極度的不協(xié)調(diào)。靜想笑,可還是忍住了。這個在網(wǎng)絡上甜言蜜語油嘴滑舌的男子,到了現(xiàn)實卻顯得笨拙得厲害?!俺渣c什么呢?”荒巖問。靜有點不大好意思如姝交待的那樣專挑貴的點,想了想還是將主動權(quán)交給了荒巖:“你點吧,我無所謂?!膘o這樣說了,荒巖也定然不好意思選擇太過便宜的?;膸r戴著眼睛在那長長的一串單子中搜索,最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了一個冰淇淋火鍋,算是冰淇淋火鍋系列中較為便宜的了,可依然是價格不菲。
當名為“冰火奇緣”的冰淇淋火鍋剛剛端上桌來,靜的手機響了。靜對著手機說了兩句,便捂著話筒對荒巖說:“我一個朋友,恰好在這春熙路上,我請她過來,可以嗎?”荒巖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還是點了點頭。靜便又對著話筒說:“你過來吧,就在哈根達斯!”幾分鐘后,姝出現(xiàn)在了靜和荒巖面前?;膸r伸出手,正欲說你好,然而在一瞬之后,他的目光與姝的目光相對,姝并未理會他伸過來的手,只是對他璀然一笑:“你好啊,荒巖!”荒巖的臉變得煞白:“你?……姝?你們?”他看了看姝,又轉(zhuǎn)頭看看靜,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姝拉開靜旁邊的椅子與靜并排坐下,對還呆在那里無話可說的荒巖說:“請坐吧!”荒巖只好一言不發(fā)地坐了下來。
氣氛有點沉悶。姝噗哧一聲笑了:“很吃驚是吧?幾天前,我和靜更吃驚呢!”
荒巖:“這個……”
“別這個那個的了,希望你現(xiàn)在能說實話呢。你究竟二十九歲還是三十二歲?到底是未婚已婚還是離婚?”
“我,其實我今年三十六歲了,已婚,有個五歲的女兒。”
“那么,你的在讀博士身份,也是假的了?”靜也問道。
“這個絕對是真的,你看,我將證件也拿來了!”荒巖露出一副被冤枉的神情,迅速地從隨身的提包里拿出了一個證書,遞給了靜。
姝在心里便笑了,可見這男子對其博士身份極其看重,隨身都帶了證件,就是為了隨時能給自己鍍點金呢。
靜將證件看了一番,遞給了姝,姝也粗略看了一眼,知其博士身份倒是不假,便繼續(xù)問道:“你都是有妻兒的人了,那對我們的表白算什么呢?最初的想法是希望和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組建家庭么?如果我們誰答應了你,你會和妻子離婚么?”
“不,我不會離婚的!”荒巖滿臉窘迫。
“那你僅僅是想找情人了,那又何必以愛情的名義呢?”姝步步進逼。
“不,不是……你們,太那個,竟然聯(lián)合起來,讓我這么難堪!”
“難堪么?當初可是你先欺騙咱們的!若我們一時定力不好輕信了你,那我們可怎么辦?難怪,你名叫荒巖呢,原來是以謊言為生的?!辨敛幌嘧?。
靜看著荒巖滿臉難堪,倒有點過意不去了,她拉了拉姝的衣袖,輕聲說:“算了,放過他吧?!?/p>
姝也輕輕一笑,點了點頭,便繼續(xù)對荒原說道:“最后再說幾句,雖然你是博士生,但我從來不覺得那有什么可驕傲的,也雖然我只是小小的本科生,但我照樣能教訓你。既然你自己都知道根本辦不到,那還給什么承諾?拿女人的感情和青春開玩笑么?好了,我也不想讓你多難堪,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說沒把握的話,沒有把握給人以幸福,就不要說自己愛別人,更不要說服別人來愛你。女人的青春本就經(jīng)不起折騰。”
荒巖手抱著頭,吐出一句話:“姝,靜,對不起!以后,我們還能是朋友么?”
姝沉默著,這樣的朋友有與否,對她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靜似乎更能看清荒巖曾經(jīng)的言行。也許是因太過寂寞,在現(xiàn)實的感情生活中過份平淡乏味了,才想在網(wǎng)絡上尋求一種補充。而靜和姝,都可以是他假想的愛情中完美的女主角。他沉醉在了一種對愛情的幻想中,可惜的是,他這愛情的幻想也失敗了,失敗于這份體驗的失其唯一性,不僅其幻想的完美程度大打折扣,還惹得自受一場尷尬,實在可悲亦可憐。
這樣想著,靜便答道:“做個朋友,隨意聊聊倒是可是,不過以后別再跟我提感情的事?!?/p>
荒巖唯唯諾諾地點頭。幾分鐘后,姝拉著靜,離開了哈根達斯。
揭穿了謊言,姝心里有說不出的快活,可側(cè)眼看到靜的眸子中有一絲黯然。她突然有一點愧疚。在這個世界上,謊言又何處不在呢?誰人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無傷大雅的謊言之中穿梭迂回行進?也許,靜早就看穿了,心里如明鏡似的,不說,不過是享受這份謊言所營造的氛圍,感受自身被追捧被寵愛的滋味。就像海市蜃樓,明知是假,卻欣然觀賞。而姝,似乎將靜最后一點浪漫的期愿,也打碎了。而同時打碎的,不也包括姝的,包括荒巖的么?可終究還是要碎的,不是么?!那么,就讓它碎吧。碎吧,碎吧,誰人的人生不都是由無數(shù)令人觸目驚心的碎片組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