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為起點,能找到我的母親;以死為起點,還能碰到我的母親嗎?
——題記
母親為我們?nèi)值懿偎榱诵?。然而大哥的苦命,二哥的無奈,我的不才,像陣陣暴風(fēng)雨向她襲來——她老了。
老了的母親講的話也特別多,不是講家庭的貧困,就是講她母親逼著她嫁給一個孤兒(現(xiàn)在的我的老實巴交的父親)的不幸。
母親想著過去,淚跡斑斑;撫著現(xiàn)在,白發(fā)蒼蒼:望著將來,憂心忡忡。母親沒有過一段好日子。
淚,粒粒地流,流過母親的臉頰,滴到我頭上,最后落入我的心田......
“哎!我真的不曉得,如果曉得的話,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母親又在哭訴著,是對我,是對我父親,還是對自己,無從而知。
我深深懂得“不會出這樣的事”的那件事,大哥就在這件事情中死去——我的母親的第一塊血肉。
九一年秋收后,高考落榜的大哥跟著院子里的人在廣東搞副業(yè),準(zhǔn)備賺點錢把已燒好的磚砌起來,蓋好新房以便娶婆娘。
可是,意外的事常常在人們的美好的愿望中發(fā)生。大哥的精神病復(fù)發(fā)了。他離開同去的人出走了。
來年正月初一,可憐的父親,身揣一千多元貸款,于雪海茫茫里去尋找他的第一滴精血。找到的卻是抔一草草堆就的黃土。
“哲兒啊,只怪姆媽,沒帶好你,讓你從桃子樹上掉下來,摔壞了神經(jīng)。自那后,你就時瘋時傻,時好時壞。
哎,我真的不曉得,如果曉得的話......嗚嗚......”母親已泣不成聲。有什么能比得上剛失去兒子的母親的悲痛呢!
在大哥剛失去的那段時日,母親不時對我說:“我的心總是痛的?!蔽乙灿刹坏贸榱讼?,還有什么話能勸慰母親呢?
我只能陪坐在她身旁,接受母親淚雨的洗禮。
沒有孩子在身旁的母親是孤獨的痛苦的煩悶的。其時,二哥已離家入伍。節(jié)假日,我總要回家看望母親,來聽她的傾訴。
“姆媽,您養(yǎng)雞真有一套。”我邊咬雞腿邊說。母親感到意外地驚喜,黯淡的眼神放出光芒。
笑笑說:“普通婦女家不養(yǎng)養(yǎng)家禽家獸,還能干什么?”母親這次真的很高興。她給我夾了只雞腿。
邊夾邊說:“自家養(yǎng)的本地雞,在城里是吃不到的。吃,多吃點?!痹谵r(nóng)家,最好的菜是雞肉。
在母親眼里,世界上最好吃的莫過于她說的“本地雞”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喂雞越來越細(xì)心,就象以前喂養(yǎng)我們?nèi)值苣菢又艿健?/p>
我每次回來,她都要殺雞。
七八歲時,母親有一次蹲在我前面,團(tuán)住我,熱切地問:“老三,你懂‘娘肚子里有十個兒子,十個兒子肚里沒有一個娘’么?”
我天真地回答:“是啊,娘肚子里是有兒子,要不,怎么會生出兒子來呢?”母親那次又哭了,哭得很傷心。
現(xiàn)在想來,好內(nèi)疚,我對不住母親。我每次想在母親面前提起這件事,但次次未果,怕引起她的傷感??磥?,只能獨對母親的墓碑時,
才會向她哭訴此事。
母親常說,農(nóng)村中一個女人家只有兩次鬧熱,一是結(jié)婚時,一是送葬時。母親的婚禮很寒傖,唯一的嫁妝就是我的母親。
作為兒子的我有責(zé)任使她以后的日子好過些,使她撫摸著過去的創(chuàng)傷感到欣慰,這輩子沒白活。我們在生的兩兄弟,如母親所說的,
象一雙筷子樣好好活著的兩兄弟會滿足她的心愿的。到那時,在為母親送喪的路上,畢竟有我們兩兄弟,還會有她的媳婦和孫兒孫女。
我將祈禱纏綿的哀樂聲和轟隆隆的三眼銃聲把這人世間的“鬧熱”告訴母親的魂靈,使我的母親在天國里得到永遠(yuǎn)的慰藉。
曾發(fā)表在 日期為:1999年4月23號的<武岡報> 的文學(xué)副刊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