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黃昏,我在從朋友家回來的路上迷路了。
這是一條荒僻的山路,方圓數(shù)里,見不到人影。天漸漸的黑了,路邊景物逐漸朦朧。我早已辯不清方向,但想總不能就這樣停留在山里,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我開始倒還走在山路上,有石級可循,慢慢卻發(fā)現(xiàn)石級消失了,人已走在山林里。好在山是荒山,并無多少樹木生長,倒是少了許多陰森之感。唯有茅草亂柴,處處叢生,就象諸葛孔明擺的八陣圖一樣。我總是走不出這陣外去。
天色越來越暗,時間越來越晚,我心中的恐懼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不斷增長。
忽然前方閃過一絲光亮!我心中一喜,摸索著朝前方走去。
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那閃著亮光之處是一孤零零的茅屋。我不敢貿(mào)然地走過去,只因為這茅屋出現(xiàn)得太過詭異。我聽過太多深山老林的奇異故事,這些磨厚我耳螢的故事讓我深信某些山林中絕對存在著種種神秘的力量。
正在徘徊之際,忽然我聽見茅屋中傳來人聲。悄悄走近茅屋,從透出光亮的窗隙往里一看,只見茅屋內(nèi)有二個老者。他們一個著白衫,一個著黑衫,正圍坐在一個小桌旁飲酒聊天。桌上一燈如豆,照著幾個碗碟。著黑衫者相貌清奇,著白衫者卻有點(diǎn)猥瑣。
只聽黑衫老者道:“你又來做什么,師父給我的東西,三年前我就已全交給了你?!?/p>
白衫老者道:“呵呵,師兄,你總是懷疑我來的動機(jī)不純,我就不能來看看你,陪你聊聊天么?”
黑衫老者說:“我跟你已是兩個世界的人,道不相同,不相為謀,沒有什么好說的?!?/p>
我猜想“兩個世界的人”這句話里的意思,大概是兩個人的觀念完全不同吧??珊髞砦也胖?,完全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只聽白衫老者說:“想如今天下太平,國富民安,民風(fēng)純樸,大哥你為何還是這般固執(zhí),不肯離開這山野,下山去繁華都市去見識見識呢?”
黑衫老者說:“呵呵!好一個民風(fēng)純樸,想當(dāng)年我就因為這才避居山野,你又不是不知?”
白衫老者笑道:“大哥當(dāng)時的一些針砭時弊的文章,得罪了當(dāng)時的一些權(quán)貴,吃了些苦頭,這是我知道的,但如今社會已大為不同?!?/p>
黑衫老者仰頭喝了一杯酒,嘆道:“現(xiàn)在的社會不象你所講的那樣太平,你莫要以為我呆在這深山老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哎……”
白衫老者道:“我沒有騙你,事實如此……”
“事實如此!呵呵!”黑衫老者打斷白衫老者的話,說道:“你看過柏老師的那一篇文章沒有?”
白衫老者道:“你說的是《丑陋的中國人》?”
黑衫老者道:“不是那篇,還有哪篇?”
白衫老者臉色微變,道:“柏老師也是,這樣的文章也寫得的么?這不遭人戳著脊梁罵么?我是完全不同意他的觀點(diǎn),我以為,中國人并不丑……”
“只因為你也是中國人?”黑衫老者又一次打斷白衫老者的話,道:“我并非老糊涂,這些年,你以為我一直在這山中虛度光陰,但你知道我去了多少地方,你知道國外人是怎樣評價我們中國人嗎?”
“國外人?”白衫老者嘿嘿笑道:“莫不成你還去了國外?”
黑衫老者正色道:“不錯,我到過很多國家!一個人想了解自己,有兩個途徑,一是照鏡子,從鏡子中認(rèn)識自己;二是看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從大部分人的評價中,真實的認(rèn)清自己。我到國外去,就是想看國外人是怎樣真實的評價我們中國的?”
白衫老者笑道:“我倒忘了,你現(xiàn)在是可以隨心所欲到任何地方去的?!?/p>
隨心所欲去任何地方?我想,莫不成這不起眼的黑老頭子還是一高官,或者是高官的老子?
黑衫老者說:“我在國外印象最深的有幾件事,如果你有耐心,就好好聽我說吧!”
白衫老者笑道:“愿聞其詳。你也知道,我的耐心是非常好的?!?/p>
黑衫老者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的耐心好,想當(dāng)年,師父那些東西,如果不是你死纏爛磨,我有那么容易交給你?師父說,你的才智還是不錯的,只可惜沒用在正道上,我違背了師父的遺愿,將他的東西交給了你。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索,在這件事上,我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p>
白衫老者笑道:“好師兄,我知道你一直疼愛我這個小師弟,自從二師兄……”
黑衫老者黯然道:“你還記得你二師兄啊,他的下場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白衫老者陪笑道:“師兄啊,我不會象他一樣的,你放心吧!我怎敢辜負(fù)你啊。好了,談?wù)勀阍趪獾囊娐??!?/p>
黑衫老者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便慢慢述說起他在國外的經(jīng)歷。
“我到過很多地方,最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在許多公共場合,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少中國文字。我在思索,這些文字為什么不是日文、德文、法文或者其它國文字?”
白衫老者插言道:“這證明我們中國人已走在世界前列,中國文化已深入世界核心,各國人民都在學(xué)習(xí)我們的中國文字了?!?/p>
黑衫老者搖頭道:“可這些文字為何獨(dú)獨(dú)出現(xiàn)在人流密集的公共場所,甚至懸掛于廁所或洗手間之內(nèi)?”
白衫老者說:“一個國家推崇另一個國家的文化,當(dāng)然得把它的文字展現(xiàn)于公眾場所,難道還把它藏起來不成,廁所當(dāng)然也是人來人往之地,中國的文字在那里出現(xiàn),一點(diǎn)都不出奇?!?/p>
黑衫老者道:“可你要知道這些文字是些什么內(nèi)容?”
白衫老者問道:“是些什么文字?”
黑衫老者道:“一些所謂的‘不要隨地吐痰,隨手扔垃圾!’,或者‘便后沖水’之類等等?!?/p>
白衫老者道:“這并不奇怪啊,這些標(biāo)示在國內(nèi)隨處可見。”
黑衫老者道:“是的,在國內(nèi)是隨處可見,但在國外,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非常奇怪了,簡直就是中國人的恥辱!”
白衫老者奇道:“此話怎講?”
黑衫老者道:“我剛才就說了,這類標(biāo)示不用其它國的文字,獨(dú)獨(dú)用中文,只因為許多國家認(rèn)為只有我們中國人才需要提醒!”
白衫老者笑道:“這也許是師兄你的一種偏見,中國的文字很美,想來某些國家是當(dāng)做裝飾來用的?!?/p>
黑衫老者怒道:“少在我面前裝糊涂,我知道你懂,可惜你就是不能正確對待這些問題,揚(yáng)長固然可以,但總是避短就不應(yīng)該了。國人只有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才能及時予以改正,而不要說其他地方,或者其他人為人更差,風(fēng)氣更壞,甚至堂皇地說‘他人可以殺人,為什么我就不能放火呢?’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瘡牧硪环矫嬲f,也即是‘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p>
白衫老者陪笑道:“好了,好了,師兄,就當(dāng)是我錯了。你剛才不是說還有一些事留給你較深的印象嗎,說說看?”
黑衫老者白了他一眼,停住了話頭,思索了一會,又開始說起他在德國期間的見聞。
中國有一位在德國流浪的人看到德國人做事過于刻板,不知變通,就存心想惡搞他們一番。該人在相鄰的兩個電話亭上分別標(biāo)上“男”“女”的字樣,然后躲了起來,看“死心眼”的德國人怎樣做。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所有到電話亭打電話的人,都像是看到了“男”“女”廁所的標(biāo)志那樣,毫無怨言地進(jìn)入了自己該進(jìn)的廳子。有一段時間,“女亭”這邊閑置,“男亭”那邊寧可排隊也不往“女亭”這邊跑。
“哈哈!”沒等黑衫老者說完,白衫老者就笑了起來,說:“這件事我們中國人幾乎全部都知道了,可師兄你知道不,那個惡搞者是誰?”
黑衫老者道:“我只知道他姓方,湖南人氏,但具體情況不太清楚。難道你認(rèn)識他?在這一件事上看,這些在國外生活的中國人,多丟他們祖國的臉啊?!?/p>
白衫老者道:“丟臉么?我倒覺得未必,反而以為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光彩。從一個小小的惡作劇中,可以看出我們中國人的超級智慧。而德國人跟我們中國人比起來,簡直就是跳梁小丑了。你說得不錯,我認(rèn)識那個惡作劇者,他是我的學(xué)生,湖南武岡人氏。他是一個非常討我歡心的學(xué)生,他姓方,方圓的方,志向的向?!?/p>
“什么?方向是你學(xué)生?!”黑衫老者非常震驚:“……難怪啊,難怪,你知道德國人在這次事件后是怎樣評價我們中國人嗎?”
白衫老者笑道:“請道其詳?!?/p>
黑衫老者憤然道:“德國人說了,他們國家向來是不喜歡惡作劇的,中國人到了德國后,就理該入鄉(xiāng)隨俗,如果把中國那一套陋習(xí)都帶到他們德國來,他們德國人肯定是不會歡迎的。如果中國人陋習(xí)難改,就請回到中國去,或者去其它喜歡惡搞的國家去。德國人這樣說,是相當(dāng)?shù)奈窳?,給足了中國人的面子,但中國人還是不識好歹,認(rèn)為這些小小的惡搞并不是什么大問題,相反可以增加生活的情趣。但德國人認(rèn)為,凡事都要看個場合,他們已經(jīng)生活得非常充實,不需要以惡搞的方式來增加所謂的樂趣。另外,他們覺得,任何事物的發(fā)展都有一個過程,今天小小的惡搞一下,以為是個樂趣,但長期下去,就不會滿足于小小的惡搞,大的惡搞慢慢就會出現(xiàn),到時,社會的秩序?qū)耆淮騺y。德國人認(rèn)為,中國某些地方之亂,就是因此而引起。”
白衫老者笑道:“這是德國人的杞人憂天了,不過一件小事而已,就說得這么嚴(yán)重?!?/p>
黑衫老者道:“可見中國人在德國人心目中,在世人的眼里,是如何的丑陋!”
白衫老者笑道:“師兄是多慮了,我們中國地大物博,人才濟(jì)濟(jì),難不成還比不上那些西洋鬼子?”
黑衫老者道:“地大物博,地大物博,哎,事情的根源就在此處,我們國人總是以為,我們地盤要比別國大,人數(shù)比別國多,國民生產(chǎn)總值也比別國多,誰怕誰來?有了這個念頭,就越發(fā)的不求上進(jìn)起來?!?/p>
白衫老者笑道:“你的毛病總是不改,一顆憂國憂民之心總是不變,可惜又有誰會欣賞你?”
黑衫老者嘆了口氣,道:“不錯,在這一點(diǎn)上你說的不錯,但我并不后悔。我和你政見不同,爭吵了幾十年,現(xiàn)在人鬼殊途,還是如此爭執(zhí)不休?!?/p>
我乍一聽到“人鬼殊途”這句話,就大吃了一驚,心想,難道他們其中一個是鬼?在恐懼當(dāng)中,不小心碰到了木窗,窗子“吱呀”響了一聲,我嚇了一大跳,慌亂之際,忽見茅屋后有一小徑,趕緊順路而逃。只聽背后隱約傳來就聽到了白衫老者的叱喝聲,黑衫老者的哈哈大笑聲。
小徑乃土石徹成,寸草不生,兩旁是黑漆漆的灌木從,倒顯得小徑似有微光。從山上不要命的直奔下去,竟然一下到了山腳,找到了大路。在路上靜立片刻,認(rèn)清了方向,摸索著往前走。
不知不覺中,身邊的景物逐漸清晰,天漸漸的亮了。
忽見晨霧中,走過來一個身影,及到身邊,發(fā)現(xiàn)原來是鄰村的法師。法師含笑看著我,說:“怎么這么早呢?看你面帶戾氣,難道遇到什么事了?”這個法師,在我們那里是很有名的,傳說他能退鬼消災(zāi),寧神安宅。此時的我見到他有如見到久違的親人。我向他訴說了夜里所遇之事,最后問他,黑衫老者與白色老者中,哪個是人,哪個是鬼?
法師說:“白衫者人,黑衫者鬼!”
這個答案與我所想相合,但是我還是有點(diǎn)不明白,于是問他判斷的根據(jù)。
法師笑道:“鬼說人言,人說鬼語!”
我再問道:“白衫老者為何要去找他師兄,他明知他師兄已死,難道就不怕他師兄么?”
法師笑道:“利令智昏是也!”
我不解:“什么利?”
法師微笑不語,向我拱一拱手,竟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