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4-5 星期四 (Thursday) 陰
又是清明。
說到清明,便會想起微亮的天,雨如不斷線的珠,淅淅瀝瀝,流淌不止,又如人們眼上心上流淌的淚。
有花花綠綠的錢紙,有雜草叢生的荒冢,有紙做的白花堆在墳前,有明明滅滅煙霧繚繞的香燭,還有男子的淚水橫流,女人的哭聲凄切。
清明之前,要掃墓。我們不叫掃墓,叫掛親。掛親,即掛念親人,詞語來得簡潔,又親切。
我小時候,很少去掛親,以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女兒家是不必去掛親的,他們認為,女孩兒終究要成為別家的人,在祖宗的祠堂里,是占不了一席的。
我很少去掛親,但是,每當我在學(xué)習(xí)上取得一點小成績時,總有我的親戚或者村里的人們說:“你奶奶的墳地好,你奶奶保佑著你呢!”
這樣的話語聽多了,我的心中便也真的對奶奶充滿了感激,充滿了敬意。雖然,我從來沒見過我的奶奶。
有了敬意,便思慮著前去,于是,某一年清明,父母去給奶奶掛親的時候,我也跟了去。
到如今,關(guān)于那場面,我的記憶竟是如此模糊。模糊的印象中,那是一個叫做陽家壩的地方,一片荒野之地,有小小的獨木橋,跨在窄窄的水溝上。我只記得我很虔誠的鞠躬,在心內(nèi)小聲的祈求保佑。
沒有人哭泣。
或許,是因為年代太過遙遠,要流的淚,早在幾十年,已然流盡了。
我沒有見過奶奶。
村里人說,你看看你大姑,就知道你奶奶的樣子了。我眼前便浮現(xiàn)了我奶奶的模樣:不高的個子,面色紅潤,顴骨微凸,卻有一雙愁態(tài)的眉眼。
“你奶奶是個真正的好人!”他們都這么說。
“你奶奶很能干,會用很多民間的法子治病?!?/p>
“村里有孩子生病了,都會去找你奶奶。即使是寒冬臘月、深更半夜,只要叫一聲你奶奶,她總是二話不說,趕來幫忙的,村里人沒有一個不敬她重她。”
于是我在腦中想象,個子小小的奶奶,常常提著籃子上山找尋草藥,在村里,哪家的媳婦身體不舒服,哪家的孩子病了,奶奶便顫顫的跑過去,施展她那一手手絕活。那些常見的小病,她總能迅速的醫(yī)好,雖然她不是醫(yī)生,也從不收取報酬。
“你奶奶死得冤枉,真的是好人命苦?!?/p>
“你奶奶去世時,你父親才6歲,你伯父,也才10歲。由于你爺爺去世得更早,于是你父親和你伯父,成了沒父沒母的孤兒,可憐得很,大家叫你伯父狗狗,叫你父親牛牛,就是說他們像牛和狗一樣,享受不到父母的疼愛。”
“村里人掛念著你奶奶的好,也常常接濟這兩兄弟。等你伯父稍大一點,村里唯一的獸醫(yī),將自己的醫(yī)術(shù)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了你伯父。你也看到了,這么多年,你伯父就是依靠著這門活路,發(fā)了家,算得上是村里最早富起來的人。”
“那位獸醫(yī),之所以選擇與他無親無故的你的伯父作為他唯一的接班人,一來是看你伯父兩弟兄可憐,二來,實在因為敬重你奶奶的為人。”
“只可惜,你奶奶走的太早,還來不及享半點福。”
奶奶死于一場洪水。
那個時候的渡頭橋,還是完好無缺的。橋頭有牌坊,有石獅子。橋上有亭子,亭子中間是通道,兩邊是廊坊,一間一間間隔的,里面有人做生意。
那時,公路還不發(fā)達,周邊村莊的人們進城去,渡頭橋是必經(jīng)之路。渡頭處在這樣的中心位置,自然是繁華的。
村里,每天過路客人來來往往,橋上便是商業(yè)匯聚之地,有賣飯的,賣包子的,賣糖的,賣各類小吃的。每天里絡(luò)繹不絕的過路人,養(yǎng)活了許多個家庭。
那時的渡頭橋,真正是漂亮,飛檐翹壁,黛瓦紅墻。飛檐有兩層,飛檐之下,是錯落的朱漆欄桿。憑欄眺望,可觀江水浩淼,流淌不絕。
橋頭橋尾聳立著高大石制牌坊,牌坊上,雕了四只栩栩如生的石獅子。牌坊下方,有個門洞。來來往往的行人,就經(jīng)由這個門洞,進進出出。
橋下的第一座房屋,在那時候是一個漂亮的亭子,與廊橋互相呼應(yīng)。這個亭子,是路過的行人們歇腳的地方。
“你的奶奶就是在橋上的亭子與橋下的亭子之間,被洪水沖走的。”——目擊者向我描述。
“那是1960年或是1961年,我才六七歲,你奶奶也才40歲。那天漲洪水,村里人都急急忙忙的過橋,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去。”
“那天的水,其實并不太急。我還和幾個小孩,也正要過橋去。我看到你奶奶和鄒清華的母親手拉手走著,你奶奶懷里還抱著一個大油罐。你奶奶正踏上橋頭的一塊大石,突然,一個大浪沖了上來,打在那塊石頭上,那塊平日里看似結(jié)實的大石頭,竟然斷裂了?!?/p>
“我們眼睜睜的看著你奶奶,被那個大浪卷了去。鄒清華的母親,也目瞪口呆的看著你奶奶被水沖走。我們甚至于還沒聽到一聲尖叫,你奶奶就被卷入水中,頓時無影無蹤。前無征兆,后無跡象,如果沒有親眼看到,真不敢相信剛剛發(fā)生了一件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p>
“當時河里的水太急了,沒人敢去救?!?/p>
“本來你奶奶早已過了橋的,卻想起家里還有一罐油,又轉(zhuǎn)回來拿。事情就是這么湊巧,這一轉(zhuǎn)回來,再也走不出去了。真應(yīng)了那句話:閻王叫你三更走,不敢留人到五更。”
奶奶的尸首漂到了陽家壩,被一個打漁的人撈了上來。
那時,我那年僅十三四歲的小姑,正在附近的一所中學(xué)上學(xué)。她聽聞附近撈上一具女尸,便和同學(xué)們一起去觀看。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的母親。
小姑的傷心欲絕,我無法描述。只知那一天,小姑流著淚,回到學(xué)校,提上書包回家,就此告別了學(xué)習(xí)生涯,從此擔(dān)負起了撫養(yǎng)兩個弟弟的責(zé)任。
在村民們的協(xié)助下,奶奶的尸首被埋在了陽家壩——她生命終止后,被流水帶到了那里,也便是選擇了那塊安息之地。
奶奶過世后,村里人常常念起奶奶的好,也暗自為奶奶垂淚,抱怨命運的不公,何以讓這樣一個大好人,得到如此悲慘凄涼的結(jié)局?
我也為奶奶抱不平,但是我想,大概是上帝看到了奶奶的好,他認為,天堂正需要這樣的一位好人,便將奶奶喚了去。
總之,奶奶就那么一句話也沒有留下的走了。
在被浪頭卷去的那一刻,她定然也有過巨大的驚慌、恐怖、無助和悲痛。在她平日的夢想中,她一定期望看著她的兒女在她的掌心中成長,雖然給不了富足的生活,卻能夠給予無微不至的母愛。她也期望看著女兒出嫁,看著兒子成家,還希望抱著她的孫子孫女,享受近半個世紀的天倫之樂。
可是,那一切的理想、希望、憧憬和想象,在那一刻,被卷起的浪花,砸得飛花碎玉。
她無法看到我的出生,我看不到她慈祥的臉。
生與死,隔著遙遠的距離。
只有想象,只有懷念,在一點一滴的侵蝕,想要拉近彼此的距離。
我不知道,當我在寫這篇文字時,我的奶奶,是否正在天堂,遠遠的看著,看著,面露著微笑。
遙遙相隔,生死兩茫茫。但是我一直都相信,奶奶并沒有真正遠離,她頭頂?shù)纳窆猓恢倍荚谧o佑著我,護佑著我們?nèi)摇?/p>
——2007年(丁亥)春,清明節(jié),謹以此文祭奠我那未曾謀面的奶奶。
# posted by 淡淡清輝 @ 2007-04-05 21:20 分類:夢回故里 瀏覽:185 評論(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