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管理,其實是一門政治。
—— 題記
2000年下半年,某天晚上,我們主管級干部,正在會議室學習“5S”管理知識。
給我們授課的,是管理部的代主管L,一個有點自命不凡的廣東人。
L以前是生產部副主管,公司從虎門搬到沙田后,老板指示要成立管理部,他被借調,進行相應籌建工作。說他是代主管,是因為管理部雖然漸有雛形,但他的正式調令和任命,卻一直遲遲沒有下來。
管理部剛有一點模樣,老板又指示,在全廠范圍內推行“5S”管理。此事由管理部負責,L首當其沖,義不容辭擔當起了主導的重任。
L是廣東人,老板也是廣東人,L在老板身邊工作,經常與老板直接交流溝通,時間一久,老板謙謙君子的斯文氣兒他沒學會,比廣東人還廣東人的派頭他倒做得十足了。
工廠推行“5S”管理,完全是自學成才。老板沒有請管理顧問公司,只是通過途徑,在某管理公司弄了一套“5S”管理資料,然后做好計劃,就急火火地叫干部們先學了起來。
老板在推行“5S”管理的干部動員大會上,講了很多狠話,言下之意,就是要大家配合管理部工作。L站在老板身邊,頻頻點頭,不斷用筆記著什么;其它干部也在認真聽著,把老板的指示記了下來。
老板講完話后,L迫不及待揚了揚手中的筆記本,又把老板的要點對在場的干部強調了一遍。他的腔調和氣勢,從演講的角度看,遠勝老板一籌;但從說話的份量和實際效果來看,卻是適得其反,有幾個重量級主管,鼻子打著哼哼,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對于某些干部的反應,作為管理層中的一員,我心知肚明,洞若觀火。工廠在虎門博頭時,因為場地制約及其它因素,當時才一百來人;可2000年全部搬到沙田新廠后,不到半年,一下子就膨脹成四五百人,并一直保持急劇擴張的趨勢。
工廠不斷橫向擴大,縱向管理不斷加深,組織架構面臨全面更新,管理干部的權力分配及位階劃定,也在緊鑼密鼓進行。這里面牽涉了太多東西,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關系。
在企業(yè)做管理的人,都是聰明人,沒有哪個比哪個傻,有些還是身經百戰(zhàn)、久歷沙場的老狐貍。哪個都想出位?哪個都想冒頭?怎樣才能出位?怎樣才能冒頭?誰心中沒一本賬呢?在這種情況下,老板會盯著干部,干部會盯著老板;同時,干部之間虎視耽耽,也就根本不足為奇了。
作為地地道道的草根,我能在進廠一年多后躋身管理階層,除了傻乎乎地埋頭苦干,也包含了一些陰差陽錯的機遇。
99年,我進工廠質檢部時,部門才三個人,老大叫主管,老二叫質管,老三叫質檢。而我,恰好就是老三。
老大姓劉,河南人,老高中生,是工廠的元老;老二姓楊,四川人,會計本科,當時算個人才,剛進來沒到一年,屈尊老劉之下,坐了第二把交椅。
我從車間調上來,由生產部老大曾主管引見給質檢部老大劉主管后,老劉和我簡單說了幾句,轉手就把我交給了老二楊質管,說由他直接帶我。
說句良心話,楊質管這師傅對我還不錯,除了不愛動手,嘴巴倒蠻勤快。我問他什么,他都會和我講。除了工作,他也講自己和老劉之間的私事。
工作上的事情,是我主動在問;楊和老劉的事情,卻是他主動在講。慢慢我知道,原來質管楊對主管劉,心里有著深深的怨恨與不滿。
劉以前是異形部主管,剛開廠就進來,從學徒做起,慢慢做到了主管這個位置。他是開廠元老,資歷最老,技術全面,對工廠情況和工藝流程,胸有成竹,了如指掌。
劉做質檢部主管,也是最近一年的事,以前公司根本就沒有質檢這個概念,只是隨著市場的發(fā)展和客戶的要求,公司高層才考慮要設定這樣一個部門,劉被抽調出來,正是考慮他有豐富的生產現(xiàn)場管理經驗,對產品工藝流程和質量標準有一定認識,所以才讓他當這個主管。
楊是大學生,會計本科畢業(yè),有數(shù)據(jù)分析及統(tǒng)計學基礎。工廠曹總招他進來,本寄予極高厚望,希望他通過實際基層歷練,再結合自身豐富理論知識,能在以后工廠管理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劉和楊比較,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劉長期基層磨練,工廠就像他家的廚房,壇壇罐罐他都清楚。他的缺點在于,讀書太少,口才欠佳,理論功底較薄,就算胸有乾坤,也是茶壺里煮餃子,嘴里倒不出來。他能做,但不能說,知道問題的原因,能用實際的生產手段解決問題,但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可能一下子也講不清。
楊是大學生,剛出校門,自比天之驕子,自恃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雖然不會開一種機,不會磨一塊玻璃,沒在流水線上真正做過一天,但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動起筆來,倚馬千言;閉口管理,開口控制,一副管理專家的樣子,但真正真刀實槍解決問題時,卻又不太頂用。
劉楊兩人因為經歷的迥然不同和文化背景的極大差異,你看不起我,我瞧不起你,故矛盾焦點頻頻出現(xiàn),口舌之爭就在所難免。兩人之間的關系,就像拔河拉鋸,雙方憋悶著一口氣,暗暗地提防,暗暗地較勁。
楊帶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是在車間轉悠,了解車間各個流程,熟悉各類產品特點,分清玻璃與鏡子的區(qū)別,解釋每道工序的運作。楊說什么,我就記什么,我不懂什么,就問他什么。我這人一直都這樣,不懂就是不懂,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問得越多,楊就賣弄得越多,興致也就越高,我受益就更多,這是好事,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在楊的工作理念中,身為質管,屬于管理人員,而管理人員,應是純粹的腦力勞動者。對于身體力行的操作性勞動,他是極為鄙視的。但很不幸,工廠規(guī)定,客戶退貨交質檢部處理,由質管做出判斷,能返工就返工,不能返工就報廢,報廢品由質檢部補單,補單的產品要跟進倉。退貨經常有,只是論數(shù)量的多少和問題的輕重,在我之前,這些工作全部由質管楊完成。他覺得非??鄲?,非常掉價,曾經多次在我面前明明白白不斷抱怨,說這些工作,簡直就是污辱他的智商。
楊是一個非常注重儀表的人,頭發(fā)一絲不亂,還要打上摩絲;上班西裝筆挺,估計是個品牌。那時候工廠還沒有訂做廠服,上班全是便裝,他的裝扮,不像個車間轉悠的質管,更像個躊躇滿志的經理,不是生產經理,倒像個業(yè)務或公關經理,在風度上遠遠蓋過明顯有點土氣的劉和我。
當時工廠的退貨,有一個最常見的毛病,就是玻璃表面經常會有輕微的劃傷,而這種劃傷,可以通過一種叫拋花機的電動工具來處理。處理的時候,操作人手持拋花機,將拋花機的羊毛輪壓在劃傷處,再在輪子上涂上稀黃泥漿一樣的拋光粉,通過羊毛輪飛旋轉及壓迫式摩擦,可以把玻璃表面的劃傷去除。這個工作最大的壞處,就是經常有拋光粉的泥漿,隨著輪子的轉動,濺到他心愛的西裝上來。對此,他深惡痛絕!
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沒有形象也沒有文憑,小時候在農村生活受苦,大了后在外面打工受罪。處理退貨這等小事,與在車間CR1111上磨玻璃相比,簡直就是天堂和地獄的區(qū)別。我做了楊的徒弟,等于做了他的替身,楊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給我,恨不得一秒鐘就能讓我獨立處理退貨,讓他有一個輕松和解脫的機會。所以很多時候,楊就拿一支大頭筆,幫我把玻璃上的問題圈起來,然后告訴我如何處理。簡單交待幾句后,我弄懂了,就挽起褲腳扎起衣袖熱火朝天獨自干起來;而楊,也樂得悠閑自在地在車間辦公室里喝茶想事,只是在下班前來看望我一下。我要是干得合他的意,他會表揚我一下;我要是干得不符他的心,他就屌我兩下。他覺得很正常,我也覺得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事情就這樣持續(xù)了月余,我一直都在機械并辛勤地執(zhí)行著楊的指令,日復一日做著簡單的工作。慢慢我也明白,玻璃廠純粹就是一個簡單勞動的工廠,除了很多機器來自海外,代表世界先進玻璃深加工技術水平外,工人們所做的工作,其實都是簡單勞動?,F(xiàn)代企業(yè)工業(yè)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機器設計復雜,操作方式卻要求簡單。一些在楊口中曾經泛著神秘色彩的名詞,在我的眼中也漸漸失去光彩,特別是楊把一些返工、補單、跟單等工作全部交由我包干外,我已基本把工廠的事情弄得個八八九九。我似乎一夜之間明白,諸如此類的事情,也不過如此而已,某些人能人模狗樣在辦公室里坐著,只是因為他逢上一個機會而已。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地球;我在心里暗暗對自己說,只要我肯努力,以后沒你楊師傅,我也照樣能做好事。
楊有時會跟我說一些劉的事情,說劉對他的壓制和他的極不得志,還拿出他自以為天下美文的報告,以展示他驚人的才學。我看過他被老劉槍斃的報告,除了書法遠勝于我,詞匯堆疊量大過我的想象,但我認為也不過如此,我甚至想,如果這報告由我來寫,我一定會寫得比較實在,一定能在老劉那里通過。因為我深深懂得,什么人看什么文章,一個教授和一個土老百姓,他們對文字的鑒賞能力,肯定大不相同。
對于楊和劉的矛盾,我認為與我無關,但他愿說,我就愿聽,也會記在心中,時時提醒自己,以備日后做個借鑒。這也是人生的經歷,聽聽又有何妨?當時我在辦公室里,連一張辦公桌都沒有,我只在楊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大杯開水。處理完一批貨,感覺口渴,我就跑進辦公室,咕嚕咕嚕喝一大口,然后又蹬蹬蹬馬不停蹄,跑到車間干我的事去。我是個閑不住的人,沒事我也得找點事做。我不喜歡在辦公室呆坐,閑聊,因為我覺得還不到時候,還沒有資格。我經常在車間忙得滿頭大汗,這些狀況,我想不僅是曹總、曾主管、劉主管,還有其它許許多多的人,都看得到了。
楊和劉的矛盾終于在一個下午火山爆發(fā),這是遲早的事情,我心中早已預料。他們鬧到了曹總那里,事情的結果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就算老劉是個傻瓜,但上司畢竟是上司,下級畢竟是下級,況且老劉還不是傻瓜。我始終相信,一個人想得道,首先就要助人成仙,作為下級,更要如此,老劉沒有成仙,你小楊就休想得道。一個下級得不到上司的鐘愛和認可,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如果沒有特別的際遇,估計也難以跳出如來佛手心。中國社情如此,企業(yè)也是如此。中學時學過一篇課文《楊修之死》,給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楊修是怎么死的?楊修是被修理死的!為什么被修理死?因為他目無尊長,觸怒了上司曹操,被上司隨便找個借口,最終慘遭殺戮。
楊被當場解雇,立即辦出廠手續(xù)。那時候還沒有新勞動法,開掉一個人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我在車間,被老劉叫上來和楊進行工作交接。楊把他的辦公椅拉到我面前,指指他辦公的地方,笑著對我說,以后我這個辦公桌就屬于你了。我沒坐,臉色沉重,心中卻在想著,我以后該怎樣把這把椅子坐穩(wěn)。
楊故作灑脫地走出了我目送的視野,以后我再沒遇見他。但我一直相信,生活的歷練,一定會錘煉他的性格,他有文化,有覺悟,一定會領悟得到做人做事的真諦。他也有能力,最終一定也可以打工大熔爐中百煉成鋼,最終走出自己一條成功的路來!我相信他的書不會白讀,如果他還在打工,他一定會在打工社會中,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位置!
不久,我順利由質檢升到質管,從此也開始了與劉主管較長一段時間的很好配合。我的學習能力還可以,每天晚上會堅持到外面的書店看書,專門研究品質管理方面的書。然后根據(jù)工作的實際需要,主動幫主管老曾和老劉做一些品質方面的制度框架。我的公文寫作能力,一度得到曹總、老曾等高階管理的高度評價和認可。現(xiàn)在翻看工廠以前的制度文件,自98年下半年開始,百分之九十都出自我的手筆。
我也因此和老曾走得很近,他以前曾是湖南作協(xié)的會員,看得懂并欣賞我的文字,我們很有共同語言。他做工廠管理后再沒寫作,我還在酒桌上給他提醒,再不寫點東西和出點作品,你的寫作能力就退化了!他也只是笑笑,沒有說我什么。我一直當他大哥,他一直當我小弟,他后來當了生產部經理,我們共同合作了八年,直到他走出工廠創(chuàng)業(yè)的那一天。他走了之后,我接管了他所有的工作,并調入總經理室。當然,我能力畢竟有限,一直沒有經理的位階,十余年原地踏步,依然是一個主管。
99年10月,沙田新廠基本完工,準備投產。投產之前,有一些廠務的首尾工作急需有人去做。老曾找我談話,要我?guī)б慌诉^去。老劉找我談話,希望我留下來。因為新廠搬遷之后,老廠會照常運作。我畢竟有點頭腦,知道寧為雞頭,不做鳳尾的道理,又加上感情受挫,戀愛的希望落空,我理所當然選擇了新廠的廣闊天地。
新廠百廢俱興,有很多雜事要做。老曾所說的帶一批人,其實就是要我在虎門招一批新工人帶過去。我們招的新工人叫培訓工,有七天培訓期,這是不給工資的。我把人帶過去,邊培訓邊帶他們做事。對工廠而言,這是一件兩全其美很劃算的事情。那時人很好招,我第一批就招了四十多個,全部帶到新廠,一安頓下來,就邊培訓邊帶他們做事。事情做得差不多的時候,老廠也在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往新廠搬了,我就把培訓好的員工補充到新車間去,然后再到人才市場去招工,培訓好再送往車間,如是而復,不斷滿足工廠的人力需求。這工作我是兼職做的,我主要的身份,其實還是這邊品管部的負責人。
我?guī)У念^幾批新人,現(xiàn)在留下來的幾個,已經成為工廠的技術骨干或重要崗位的干部。有時候我們還會聚在一起,共同回憶當初的光輝歲月。老曾對我所作的工作,沒有過多語言的評價,只是有一次在酒桌上對我說,周衛(wèi)華,我沒看走眼,你在沙田沒白呆,那一陣子,先不說你做出了很大的成績,但至少你讓老板記住了你周衛(wèi)華的名字。他說得沒錯,新廠建廠伊始,老板經常來工廠視察,每次我都在忙,一直沒有閑著,老板交代的事情,我總是快手快腳完成,執(zhí)行力相當好,給他留下了很好印象。后來我提主管,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所以,也就有了2000年下半年某天晚上,我有躋身管理層去聽L授課的機會。
L拿著“5S”管理資料,正在臺上照本宣科地念著;我們也人手一冊同樣的資料,個個在認真看。其實資料上的字大家都認得,意思也都能理解,集體學習,只不過就是一種管理意志的表達和管理操作上的需要而已。
L念完一些條文后,又理論聯(lián)系實際,舉例談起了“5S”管理與工廠現(xiàn)有生產實際的關系。但千不該萬不該,他舉了H主管所管轄的異形部的一個例子。
H主管以前是一家大玻璃廠的主管,新廠還沒建成,老板就把他請來,專門接替老劉,負責異形部。他有技術,也有資歷,異形部當時是一個很重要的部門,老板很倚重他,他在老板面前很吃香。其實一過新廠,我通過觀察就知道,他對L拿著雞毛當令箭、扯著虎皮做大旗的作派,早已很不感冒了。他只是在尋找機會,借機發(fā)難,好給L一個下馬威。
現(xiàn)在L提到他的單位,哪怕只是隨口舉個例子,他也不能容忍。于是他站起來,陰笑陽不笑地問L,你現(xiàn)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在和我們說話?
L很張狂,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我是老板的助理,我以老板助理的身份在和你們說話!
H不吃他那一套,陰陽怪氣地反問他,你是老板的助理?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老板宣布了?下文件了?開調令了?又轉過頭問其它干部,他是老板的助理,你們知道么?
有幾個干部就在下面低笑,有幾個老成點的人借故跑了出去。L氣得臉色鐵青,但一時語塞,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培訓最終不歡而散,但“5S”管理工作仍在工廠如火如荼地推行,并取得巨大成功。L的調令和任命仍然沒有下來,他仍借調在管理部工作,因為工作方式等種種原因,他與車間管理干部的關系已越來越遠。他的底氣也一天一天消減下去,最后直至沒有底氣。
L理直氣壯地說他是老板助理的話還沒過二個月,有天老板突然召集干部開會,并將一個高高個子的河南人X推薦給大家,說從即日起,這個人就是他的特別助理,他不在的時候,可以找X商討解決問題。老板話音剛落,大家齊刷刷地就把眼光投到了L身上,我看到L的臉一陣紅一陣青,手腳好像一下子沒有放處,也不知當時他的內心,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想法。
2000年底,工廠給大家訂做了統(tǒng)一的廠服。年終總結大會上,老板欣喜地宣布,我們成正規(guī)軍了!大家歡聲雷動,在此之前,工廠的組織架構已經進行了一次全新重組,諸神就位,干部各有分工,職權范圍日趨明顯。L身在原職,身份仍然模糊,還是沒有調入管理部。
2001年春節(jié)剛過,公司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我熟悉的女人身影C。C曾是我剛進廠時的行政部主管,是工廠公認的女強人,后來出廠另謀高就,現(xiàn)在又被老板高薪聘回。當時我們也不知她回來要擔任何職,不久之后,老板在干部會上宣布,由她擔任管理部主管,同時L也正式平調管理部,擔任她的副手。L一臉的茄子色,再沒往日趾高氣揚的氣焰。
2002年春節(jié)剛過,公司進來了一個我不熟悉的香港人Y,經常到辦公室和干部們談話。我也不知他的底細,沒把他當回事,還就事論事,和他因一些管理上的問題爭論了幾回,沒給他半分面子。過了三個月,老板宣布,Y擔任公司的副總。我雖然驚訝,但對我以前與他的過節(jié),沒有絲毫警覺和防備。而此時,因為工作方面的某些原因,我和老板的特別助理X,相處也十分不好。
2002年下半年,公司開始推行Y和X的新政,首先就改組了我所管轄的部門。我的管理權在一夜之間,突然被宣布易手他人,我的戶口掛在生產部,成了一個等待分配工作的人。其后的一年,我天天在車間游蕩,沒人管我,我也不管別人;其后差不多三年,我在工廠基本被雪藏,沒有降職,沒有加薪,沒在大的管理場合上露過面,只是在生產部經理老曾的授意和保護下,協(xié)助他推行績效管理,做些工廠的文職工作,不間斷以生產部欽差身份,對車間一些管理不好的單位,做一些平叛治亂的工作。我這人天性樂觀,有事做就樂,凡是交給我干的事情,我都能做得有聲有色。
老曾和我明確地說過,當時Y的想法,閑置我一年是為了讓我自覺沒趣,自動離廠??晌覅s耐得住性子,在不降職不降工資的前提下,打死也不辭工。后來Y又和老板去講,希望對我降職降薪或者解雇出廠。老板聽了覺得奇怪,不會吧?周衛(wèi)華也有問題嗎?我每次看到他,他都是跑著做事呢!一個總是跑著做事的人,應該差不到哪里去吧?老板這樣一說,顯然是救了我,Y也就不敢再提,暫時把我擱置起來,一下子也沒想好到底要將我怎么辦。
X后來調另一分廠做經理以后,車間一個相好的主管,曾經和我說過這么一件事情。2003年,我曾在他所在的單位,掛職擔任過一個班的負責人。X經常找他詢問,問我在車間的表現(xiàn)如何?有沒有不好的行為及言論?同時暗示他,是不是可以收集我一些劣跡,羅織我一些罪名,最終達到開除我的目的。還好,我這個同事很有良心,沒有按他的要求去做,還在X調走后把這一段秘史告訴我,要不我還真不知道我樹了這么多敵人。
2003年下半年,公司自主設計的績效管理進入一個艱苦的試運作階段,文控管理成為新政推行的一個瓶頸。我后來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跟進和完善績效文件的框架和細節(jié)。當時副總Y指示老曾另擇文控人選,可找來找去,還是找到了我的頭上。
不是老曾沒按要求去找,而是試了好幾個,確實理解不到那個味。我的天性就是喜歡琢磨身邊的人,揣摩他們的個性與內心的意圖,我和老曾在老廠合作過一段時間,有種特別的默契,他似乎已經習慣他說我寫、他構思我成文我完善的合作模式。我不僅幫他寫,還幫他做績效宣導。各個單位的績效管理培訓,全部都由我自編教材自己去上課。
我這人天生喜歡說話,人越多我說話的興致越高,又還愛講幾個笑話,人又有點搞笑,我上課時,肢體語言特別豐富,跟猴子跳圈差不多,講話也不撒文,全部用老百姓的語言,通俗又易懂,還能笑疼肚皮。所以我上的課,還蠻受員工歡迎。我為績效管理做了大量資料性合成整理及宣導推廣的工作,熟悉績效管理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和細節(jié),也為我日后接管老曾的工作,埋下了一個伏筆。
Y仍然不喜歡我,對我過去對他的不敬耿耿于懷。他不給我加工資,不給我升職。以前和我同樣職位的人,有個已經當上了經理;我招進來的第一批培訓工,其中一個也當上主管。而我仍然原地踏步,沒有絲豪進展。
其間,L看不到升職的希望,又因為管理部內部種種原因,終于做出了辭職的抉擇??粗麗澣浑x去的背影,我已沒有當初幸災樂禍的快感,卻多了一種兔死狐悲的凄涼。
2004年上半年,我也做了一次辭工嘗試。當我把辭工書交給老曾的時候,Y當晚就接見了我。他請我去他的房間里喝茶,泡的是是人參烏龍,還開了一瓶紅酒給我喝。他和顏悅色給我打氣,說他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磨煉我,他說我需要否定,最后在否定中肯定,然后才能成長。
我知道他說的是鬼話,但我假裝相信,也沒再堅持辭工,也沒說收回辭工。對于如此高規(guī)格的接待禮遇,我安之若素,平靜地喝茶,平靜地和他碰杯,然后沒說什么就回去了?;厝ゲ痪?,廠里面出了一個人事通知,升了我一級,當月給我加了100元的工資。
過了不久,物料部的主管,在老板出差的時候,突然被Y解雇。我不知道原因,就向老曾打探。老曾卻拿出一本書來給我看,原來竟是一本香港版的算命的書。
我百思不得其解,老曾卻笑著說出了原因。原來Y迷信面相學,他剛來工廠的時候,就給所有管理干部相過面,其中有我、有物料部主管,還有另外一個重量級主管。Y迷信地認為,我和另一個重量級主管,顴骨長得太高,天生苦骨;物料部主管,人中太短,天生短命相,可能都會給工廠帶來不利。于是他千方百計,想除之以絕后患。只是另一個重量級主管,他身居要位,是老板倚重的人物,他根本不敢亂動;我也正掌握著績效的重要信息,我一走,一些工作暫時無人接手,讓他一時處在權衡之中;物料部的主管運氣差些,被他鉆了個空檔,隨便找了個毛病,終于達成目的。
老曾手上的書,就Y借給他看的。我如聽天方夜談,一下子目瞪口呆。我一直認為,做管理的人,所持的世界觀應是唯物的,哪知 Y竟如此唯心。順便交代一句,物料部主管被炒以后,活得很好,后來在長東莞長安站穩(wěn)腳跟,從事陶瓷銷售工作,現(xiàn)在已做到經理級別,有房有車,比在工廠打工的我們,不知要好幾多倍。
2004年8月,工廠一個裝箱工序,接連在客戶驗貨時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嚴重質量問題??腿藝乐赝对V,老板被驚動,召集Y等高管開會。老板突然就問了Y等高管一句, 周衛(wèi)華現(xiàn)在做什么?叫他去管那個部門,肯定行!老板這句話,又救了我一次,我臨危受命,開始去組建一個新的單位裝箱部。
在我親力親為的監(jiān)管下,客戶再來驗貨,從來沒出現(xiàn)過驗貨一開箱就發(fā)現(xiàn)嚴重質量異況的問題。我畢竟做過多年的品管,在產品質量管理方面,多多少少還有一點經驗。我也是從這時開始,慢慢才從雪藏的狀況解凍,開始活躍在工廠的管理舞臺。有人笑我是工廠里的鄧小平,三起三落。我自己數(shù)了數(shù),在這四年受壓的日子里,我何止才三起三落?起起落落的次數(shù),我都記不得有多少次了!
2005年的一天,我正坐在飯?zhí)玫囊粋€小幾上狼吞虎咽的吃飯,Y端著飯菜坐到了我的面前,他笑著對我說,能吃是福,看你吃飯的樣子,簡直是種享受。這話很多同事都這樣對我說過,主要是我吃相特餓,一吃飯就像是從餓牢里放出的樣子,三口兩口三吞兩咽就想把面前的飯菜搞定。而我又特能吃,曾經在沙田湖南一絕湘菜館創(chuàng)下連吃八碗米飯的記錄。這事廠里很多同事都知道,讓我一度成為響徹全廠的飯桶。Y和我邊吃邊聊,突然,他沒來由地對我豎起了拇指,說全工廠的管理干部,就我最能堅忍,他最佩服我!一聽他這樣說,我聽了簡直想哭。他說這話,到底是表揚?還是諷刺?還是發(fā)自內心的悔疚?我搞不清,最后我收了碗筷,起身就走。
Y,你知不知道,在我最受冷落,最為郁悶的時候,我曾經跑到廠旁邊那座山上,對著無人的山谷狂叫,我在心里詛咒你,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我恨不得拿把刀殺了你,拿個炸藥包轟了你,你知道嗎?我叫完,罵完,恨完,詛咒完,釋放完,阿Q完,我又得堆起笑臉,精神抖擻地去上班,你知道嗎?
2006年4月,我請假回了一趟家。剛一到廠,老板就突然找我談話,見面就單刀直入問我會不會跟老曾走?如果我已決定跟老曾走,他就不和我說了;如果我打算留下來,他就有重要事安排我做。我一下子云里霧里,不明白老板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后來得知,鑒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老曾已決定辭工,自己出廠創(chuàng)業(yè)。我一直和老曾走得很近,老板以為我會跟老曾走。我明確告訴老板,我愛工廠,我不走。老板這對才對我說了準備調我到總經理室,全面接手老曾手頭績效管理工作的事情。我雖然感覺有點壓力,但意識到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所以就大著膽子,接了老板交給我的任務。
2006年5月,Y正在辦公室收拾東西。他工作主要倚重老曾,老曾一走,他也沒法在工廠呆了,加上另外一些原因,他只得選擇辭職出廠。我聞訊趕到他的辦公室,緊緊握著他的手,對他表示“誠摯”的感謝,我說Y總啊,這些年多謝你一直栽培我,磨煉我,我的每一點進步,都有你栽培我的痕跡,磨煉我的印記。謝謝你啊,Y總!Y尷尬地笑著,也搖了搖我的手,然后我轉身離去。后來我聽老曾講,Y當時氣得吐血。
2008年的今天,我寫下這些總結性自傳性的文字,我的心情特別復雜。我的腦海中總是閃現(xiàn)“政治”兩個字眼。其實什么叫政治?我也不懂,也說不明白,可我就是覺得,工廠管理,其實就是一門政治。這個帶著個人強烈感情色彩的詞語,曾經給我的打工人生,打下了多么深刻的成長標志和烙印?。?/p>
2008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