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事，從斷奶那天開始。
三歲時候的某天，伯伯家新屋上梁，殺了一頭肥豬，爸爸在幫忙，媽媽拿了那個充滿尿液的豬尿泡，用濕報紙包了一層又一層，小心地埋在灶膛的火灰下，我趴在媽媽的腿上，使勁地?fù)u晃，叫著要吃奶。
媽媽說，奶不好吃，苦。我不信，說天天吃的，一點都不苦，我要吃奶，然后才出去玩。媽媽神秘的笑了笑，說，那等一下。
媽媽從火灰里將豬尿泡扒出來，小心地吹干凈，仔細(xì)地用豬尿泡涂抹乳頭，才叫我吃奶。我習(xí)慣性的湊過去，抱著媽媽的乳房開始吃奶。
哇，好苦！我將吸進(jìn)嘴巴里的奶水全吐出來了。
媽媽說，以后不要吃奶了，媽媽的奶水變苦了，不好吃了。
嬸娘在一旁笑，吃了三年奶了，羞死人啦，現(xiàn)在你妹妹剛出生，難道你還跟你妹妹搶奶吃？
我看看媽媽，又看看嬸娘，再看看搖籃中的妹妹，有點狐疑，又有點相信。媽媽見機(jī)告訴我，老是吃奶的孩子長不大。
我相信媽媽，于是，就再不吃奶了，改玩泥巴。從那天起，我真的長大了，因為我的記憶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30年過去了，一家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說起這些往事，都覺得好笑，只有妹妹不高興，說，難怪自己長不高，一家人就她矮，原來從小就被哥哥欺負(fù)，連奶都跟她搶著吃。
我很不好意思，撓撓頭。
（二）
弟弟出生的時候，我就守在旁邊。
之前，村子里的人跟我打趣，說我媽媽懷的是妹妹，我就跟別人急，我有妹妹了，這個一定是弟弟。
弟弟出生時的啼哭很響，妹妹當(dāng)時還依偎在我身邊，被弟弟這聲突如其來的啼哭嚇了一大跳，歪歪扭扭地就往外面跑。只有我很興奮，看著接生婆將弟弟抱起來放在早準(zhǔn)備好的熱水盆里清洗。
我大嚷：弟弟別哭，弟弟別哭。
接生婆笑了，說，你真聰明，果真是弟弟。
這是1983年農(nóng)歷9月，弟弟的出生給我一家人帶來喜悅。爸爸給他起名字叫“鵠”，我叫“鴻”，妹妹的名字叫“飛”， 鴻鵠之志，展翅高飛，一下全了。
“鵠”，用我們家鄉(xiāng)話，也念“谷”，別人問我弟弟叫什么名字，我說叫“谷”，計劃生育罰了五擔(dān)谷子，惹來一陣哄笑。村子里跟他同年出生的，按照鄉(xiāng)政府的罰款標(biāo)準(zhǔn)，都被罰了五擔(dān)谷子，另外幾個人的名字就更寫實，有叫“五擔(dān)”的，有叫“小擔(dān)”的……
弟弟從小就很結(jié)實，胖乎乎的，我很喜歡逗他玩，晚上睡覺的時候也要抱著他睡。
弟弟的小名叫“谷大漢”，源于當(dāng)時的一部電影，叫做《孤獨的謀殺者》，里面有個人物叫“孤獨漢”，牛高馬大的，大伙看完電影后，就開始叫弟弟“谷大漢”了。
如今，弟弟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為人父了，由于從小習(xí)武，身材非常彪悍，每次看到他，腦海浮現(xiàn)的，依然是他小時候憨厚、可愛的樣子。
（三）
妹妹在鄉(xiāng)下念初三的時候，我在城里讀高三。
一天下課的時候，我剛走出教室門，就聽到妹妹脆脆的聲音：哥哥，哥哥。
看到妹妹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我有點高興，但更多的是生氣，我虎著臉走過去，沒好氣地說：你跑這里來干什么？一個人進(jìn)城不怕走丟了？
一連串的問話，根本不給妹妹說話的機(jī)會。妹妹只是滿臉通紅，傻乎乎的笑，等我問完了，才說：我是來城里考試的。
我這才仔細(xì)打量妹妹：穿一雙舊布鞋，一條咔嘰褲，身上那個紅色的舊夾克，我一看就知道是媽媽5年前從廣東打工回來時候買的，穿在妹妹身上，顯得那么肥大那么突兀，只有頭上的一對小辮子收拾得很整齊。我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沒好氣地說：你怎么單獨跑這里來了？怎么不跟老師在一起？
妹妹告訴我，她在學(xué)校里面參加二胡培訓(xùn)了，這次是來參加武岡師范音樂專業(yè)的考試的。老師將他們安排住宿后，她自己偷偷跑出來看我，因為找不到地方，就花了兩塊錢，搭了個三輪摩托到我學(xué)校來了，剛好那個摩的司機(jī)是我們學(xué)校的校工，剛好那個校工認(rèn)識我，就把她送到我們教室門口。
我暗叫幸運，要不學(xué)校那么大，她從來沒出過門的小孩子，一下怎么可能找得到我？放學(xué)后，我就送她到旅館，跟他們老師會合。
那次專業(yè)考試妹妹沒過，中考的時候，她就沒來考試了。知道他們?nèi)縼沓抢锟荚?，那天我到處找妹妹，沒看到人，連老師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90年代中旬，家里沒電話，也無法跟家里聯(lián)系。那個晚上，我急瘋了，滿大街地找，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掉一個身影。一直到半夜三更，還沒找到人，學(xué)校也關(guān)門了，我就在學(xué)校圍墻下坐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天剛蒙蒙亮，我乘早班車回家，才知道妹妹根本就沒來城里考試。
妹妹說，家里沒錢供三個人讀書了，她沒考上師范，讀高中是浪費錢，還不如外出打工。妹妹的語氣很平淡，我也平靜地聽妹妹說話，心里卻是波瀾起伏。
1997年夏天，剛滿16歲的妹妹就跟嬸娘他們南下深圳打工了，看到妹妹那稚嫩的臉孔從臥鋪車的窗戶伸出來朝我笑的時候，我的心碎了。
妹妹在深圳打工，一分錢都舍不得亂花，賺的錢悉數(shù)寄回家，貼補(bǔ)我和弟弟的學(xué)費。
我這輩子一事無成，最對不起人的就是妹妹。有天晚上，我又夢見妹妹第一次去深圳的場景，我哭醒了，老婆得知這些事情后，與我抱頭痛哭。
妹妹，你是我一輩子最敬重的人。
（四）
爸爸是我心目中的硬漢，但是，我知道他哭過，為了我。
高考落榜后，我在隔壁鄰居張老師家喝酒，張老師的愛人陳老師也是我的小學(xué)老師，我們兩家人關(guān)系特別好，只要放假回家，陳老師總要請我吃飯。
那次高考前夕，我因為參加打群架，落荒而逃，很長一段時間沒回學(xué)校，等事情基本平息了，我們才陸續(xù)回校參加高考，對我來說，落榜，是意料之中的。
喝酒當(dāng)中，陳老師告訴我，爸爸知道我打群架了，變壞了，傷心失望，又找不到我的人，那天他想乘車去城里找我，在馬路上碰到陳老師，說起這件事，爸爸眼睛通紅淚流不止。
“那天下毛雨，你爸爸沒打傘，渾身濕透，兩個褲管全是泥巴，估計還在田里做事，聽到這個消息匆匆忙忙就要往城里趕，頭上冒熱氣，臉上淌的又是汗水又是雨水又是淚水……”陳老師說。
我的大腦“嗡”地懵了，一口將海碗中的白酒干了，然后就往床上躺，說自己醉了。其實，我根本沒醉，我只是趁這個機(jī)會將頭轉(zhuǎn)在無人的角落，好讓眼淚不在別人面前流下來。
陳老師說，以后你要爭氣，不要讓你爸爸傷心了。陳老師走開了，讓我一個人休息。那天，我將枕頭都哭濕了。
這件事情，爸爸沒跟我說，我也沒跟爸爸提過。這些年，只要回家，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就會陪爸爸喝酒，兩個人慢慢地喝，慢慢地聊，盡量聊開心的事，盡量讓酒越喝越長。
（五）
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堅強(qiáng)，我以為自己不羈的外表可以坦然面對一切，可是每當(dāng)我想起這些往事，想起親人之間的點點滴滴，忍不住會心微笑，忍不住潸然淚下，忍不住柔腸百轉(zhuǎn)。
親情，永遠(yuǎn)是我內(nèi)心深處最溫馨的呼喚。
傷心也罷，開心也罷，時過境遷花開花落，人生中的美好，親情最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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