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鬼情未了散記


距縣城遙遠的鄉(xiāng)村,寂靜而單調(diào)。春末夏初,生產(chǎn)隊里收麥子、整秧田、犁田耙田,力氣用得盡,事情做不完!夜色一降臨,累乏了的人們,全都是早早就睡了的。

那時下放鄉(xiāng)村,光棍一條。隊上的民兵排長,與我年紀相當,我戲稱“陶排”,他家喊我吃飯,吃后在他家與他同睡一床。他當了這個小官,大隊配給他一盞氣燈,有了它,借助昏黃的燈光,入睡前或聊天,或看書——我看著一本什么老書,看得非常入神,同床問我什么事情,也懶得答他??戳嗽S久,熄了燈,漆黑一片,我還沉浸在書中的情節(jié)里。

雙眼是睜開的,還在思索書里人物的結(jié)局,忽的,就見房門開了,撲進一陣冷風,頓感寒意襲身,眼里看見的是一團影子,那飄散的頭發(fā)是看清楚了的,朝我撲了來,我使勁用雙手反擊,雙腿用勁猛蹬,口里大聲斥罵,而且心里非常明白,只有用力蹬醒陶排,才能救我出苦海。一會被我蹬痛了的他,口里連連喊著痛,坐起身子,問道:怎么啦!
我照實說了。他下床去看,門,沒有開呀;栓,插緊了的呀!

于是提燈上路,去5里外的村子請醫(yī)生。出了村口,是一連片的墳山,要是平時,我眼都不會眨一下,自小在敞開的棺材進出自如的我,見墳墓如見草芥,經(jīng)這折騰,我卻有點心虛,總是走在陶排的前面,覺得踏實一些。他也頗解我意,為了壯我的膽,總是挨得很近,放開喉嚨與我東扯西拉。他的聲音大一些,我心里就好過些。哦,我這間小房子是吊死人的。他平靜的補充。

因為什么,什么時候?
很多年了,我還未出生呢。因為兩口子淘氣。
啊,我心里咯噔一下,覺得一陣寒意襲身。一會,他媽在外面喊:你們快一起去喊赤腳醫(yī)生——你爸肚子痛得厲害,痛了好一陣了!
——咦,這么湊巧,鬼尋了我,難道又尋了他爹?我在心里嘀咕。

起大風了,吹得噓噓叫,混雜著小蟲子的細碎叫聲,間或傳來遠處隱隱約約的犬吠聲,還沒有走出墳山,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墳墓,暗淡的氣燈光影在風中搖曳,忽的映射出一壘新墳竹棍上飄動的錢紙,立馬就覺陰氣襲人,陶排提燈索性站在墳前,大聲喊著她的名字:蓮妹子,你不要做鬼喲!




這是鄰村一位因抗婚仰藥自殺的年輕女子,死了沒有10天,讀過高中有才氣,一大隊書記兒子看中她,執(zhí)意娶她,誰知她已有心上人。父母堅決反對……無可奈何尋死,人死了,留下幾句詩盡人皆知。經(jīng)過她的墳前,想起她的絕命詩,心里的難受莫名其妙的消去了許多!

那一夜好不容易熬過了!幾天的萎靡不振,引起陶排父母親的關切,為我找了師公在那小房子里做法退邪,我要躺在床上閉了雙眼陪著,只聽得屋子里噼噼啪啪,這響那響,響過一陣,師公便說退了,走了,再不敢來纏你了。當然,我心里就有點悲喜交加,不怕了,我不怕了!擊鼓人送鬼,漫天霧送寒。

自此總在回想那個令我毛骨悚然的場景,搜尋那個令人丟魂失魄的模糊物,說不出個所以然,莫名其妙的引發(fā)了讀鬼詩的興致,先后讀過許多,像:青燐走平沙,獨夜鬼相語。松柏愁香澀,南原幾夜風;荒郊白骨臥枯莎,有鬼銜冤苦奈何;有時余血下點污,所遭之家家必破;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至今我還能朗朗上口的背誦。


【馬積高教授相片】
我下放的那片地方,當時下來了好些落難的名家,大學教授之類,有好幾個,湖南師大的馬積高教授,就是其中之一,經(jīng)與他要好的一位知青引薦,結(jié)識了他,隨著不斷的接觸了解,成了我的“先生”。初次見面,個子高大的老夫子儒雅客氣:年輕人,請多關照,請多關照——帶著衡陽腔調(diào)的塑料普通話。想學什么,只要你尊重他,準會得到滿足,而且輕言細語誨人不倦,他寫的《近世500年歌》,就是他寫出來教會我的……

鬼神之事,我曾問過馬老,他笑瞇瞇的說:只要你不怕,你就不會怕!老夫子不多說話,怪不得,他在文革中受盡磨難,又遭今日流放之苦,若不小心再說錯話,這人生又該如何打發(fā)……但是,讀書人的斯文,還是讓他堅守了傳道受業(yè)的底線,他讓我背熟了明代劉溥的《鐘馗殺鬼圖》。
半個多月后的一次迷路,又讓我徹底經(jīng)受住邪惡的驚擾與洗禮,重振豪氣如虹的心膽!


挑了一擔籮筐,步行40余里回家去。翌日返鄉(xiāng),一個人倒也悠然。因為看了一場電影,一路沉浸在電影的回味里,黑了許久才走攏村前一片小樹林,距村子兩里來路,葬有幾座墳,平常出工,也長在此休息的。眼前漆黑,挑擔前行,左走右轉(zhuǎn),右轉(zhuǎn)左走,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總是轉(zhuǎn)不出林子,找不到進村路——我心里明白了,遇上倒路鬼了。急途自有急計,村人曾教我兩個法寶:撒尿,朝四向一頓猛射(那時年輕,力量大得很,要撒多遠就有多遠):再是大聲罵娘。都照做了,又挑擔上路,轉(zhuǎn)東轉(zhuǎn)西,還是轉(zhuǎn)不出去!媽的,老子徹底灰心,但絕不喪氣,將一擔籮筐重重的丟在一邊,樹上的鳥們受不住,噗的亂飛一氣。走了幾十里,累了困了,扁擔做枕頭,倒頭就睡……

醒醒,伢崽醒醒,日頭曬屁股了——一個熟悉的鄉(xiāng)親聲音吼醒了我。揉揉惺忪的雙眼,雙手兩伸,哇的一聲打了個呵欠,終于清醒。“哎呀,我的伢崽,你不怕鬼,好大的膽子!”黎明即起,在外干私活的鄉(xiāng)親發(fā)現(xiàn)了我!

村里一傳開,引發(fā)噓聲一片,好事來了:幾個五保戶先后死去,村人膽大的或嫌骯臟推辭,或膽小不敢近前,讓我承包。隊長胸部兩拍,你搞好了一個,掛5個勞動日,一個0.65元,5個3.25元。猶豫了一刻,英雄戰(zhàn)勝了5秒鐘的動搖,咬咬牙,決定下海了!洗呀,抹呀,換衣褲呀,有條不紊,在尸體上忙開了……有時外隊人死的多,隊長還在外頭為我挽生意!

也在當年的一個冬天,去鄰隊陳姓知青處玩。還未坐定,對面墳山上大狗小狗猛烈狂叫,叫叫停停,甚是令人煩躁,而且叫通夜,難有停歇,已經(jīng)持續(xù)10來天。一打聽細節(jié),原來是他母親去世后才有的事。那些狗呢,專門對著他母親的墳地狂吠。
燒了地契沒有?我問。燒什么地契?他不懂,疑惑不已。

找來紙筆,我寫了安葬應做的儀式程序,打了一些錢紙,香燭,炮火,備了一點肉做祭品。他陪我去到墳山,我照本畫葫蘆,口中念念有詞。做畢,回到住處。約摸半個鐘頭后,狗吠聲漸漸平息,此后,再無甚風浪。

記得馬老問過我:“你年輕怎么懂這事?”“我外公是私塾先生,從他的書上學來的?!蓖夤ナ狼?,他勘定了自己的風水之地;家父去世,其安息之地是我勘定的。我自己就是風水先生。
此后,好些辦白喜事的人家,都來找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要打發(fā)任何禮物,管兩餐飯就夠……

憶到此處,又憶起一件至死不忘的事情。醬園巷有個賭棍,又喜歡嫖的,有次深夜回家,在大郎廟巷口見一低頭匍匐的女子,不時晃晃頭,用手撥弄一頭長發(fā),看背影極美。賭棍心癢癢的,上前調(diào)情。
長發(fā)女子說:你走開喲,別讓我嚇了你喲!

嬌滴滴的回音,讓賭棍越發(fā)動心,遂上前去欲撥弄頭發(fā)、撫摸臉頰。還未摸著,長發(fā)女子將頭擺正,一臉的滔天兇惡,莫可名狀的猙獰,加一個突出老長的舌頭,立馬將賭棍嚇得昏死過去。

天剛拂曉,鄰里發(fā)現(xiàn)賭棍,叫了好久方叫醒他,開口一說便是:好長,好長呀。從此,落個說話打哆嗦的毛病……每每從那巷口經(jīng)過,即使膽大包天之輩,也要使勁跺跺腳:
漆黑曲巷夜歸人,見個長發(fā)遮全身。
心想免費好調(diào)情,換得舌僵久呻吟。
說句不怕丑的話,這人是我的親堂爺爺,與我爺爺是親堂兄弟。我們家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多少年前如此,多少年后何嘗不一樣!

我妹在南門河淹死前的頭一天,我在生產(chǎn)隊坐立不安,向隊長告假回家。第二天清晨,我清清楚楚看見:我妹站在家里樓梯邊的城墻下,像一朵無言的小花,靜靜的開著,再一看,沒了!隨即有人急匆匆奔來告我:你妹掉河里了……那是我妹的生魂曇花一現(xiàn),我是專程回來為她送終的,她臨死現(xiàn)一下身,是來向我告別呢,還是在向我表達她沉痛的謝意……
此后,讀到申寶峰先生的鬼詩,便覺得多了無限親切與溫馨:
人鬼情未了 ·申寶峰
白衣飄飄入云霄,晚霞滾滾當空照。
兩眼含情心不死,癡心人鬼情難了。

人鬼殊途· 申寶峰
白衣長發(fā)瘦臉頰,媚眼紅唇美如畫。
敢問美人何處去,美人答曰黃泉下。
苦酒淡淡入腸燒,悶煙縷縷伴夜聊。
癡心已逝化為鬼,本鬼難道情未了!
鬼舍求賢訪藍郡,鬼話連篇訊無倫。
神出鬼沒虛前席,神差鬼錯望緣份。

后來呢,逢一酷暑夏夜,陋室酷熱無比,連日勞累,欲睡無法入眠,我爬窗而出,窗外一片墳地,遂身靠一墳,墳上青草野花送香,須臾,沉沉睡去。良久,鼾聲驚動鄉(xiāng)鄰,搖醒我說:嚇死人了,以為死了人沒埋,原來是你這背時鬼……
背時鬼有興致,其時正是夜半,月懸中天,星光幾點,夜靜悄悄,月色也好,送涼的夜風多情,送來兩首熟稔的詩,在耳畔響起……


【作者后記】這個人世間,到底有鬼沒鬼,恐怕只能等到自己心停眼閉,手腳僵硬,才能揭開這個疑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