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狩獵是龍門村青壯年男子都會的一門手藝。和木匠、篾匠、瓦匠、屠夫等有所不同的是，這門手藝更加原始而神秘。

湘西南山高林密，雪峰山群自西南起于綏寧巫水，南接湘桂間的八十里大南山，北至益陽境內(nèi)，山勢連綿，波瀾不絕。龍門村臨山而建，像一片落在山腳的枯葉，緊貼大地，這里的子民除日出而作，日暮而息外，因田畝稀薄，加之野獸頻繁毀壞農(nóng)田作物，遇農(nóng)閑時節(jié)，常結(jié)隊進山狩獵。

雪峰山的野物多不多？父親瞥了我一眼，不屑地說：爬不完的大山，你說野物多不多？六七十年代，時常有野物跑下山，記得有一回，還是集體化的時候，隊里蒔完晚稻，都在田里薅草，從龍門山方向跑下來兩頭黃山羊，毛色油光發(fā)亮，肥壯得很，我們拿起扁擔飆起腳去追，可哪里又追得上，聽說后來被下邊的李家灣堵到一只，另外一只鉆進了山里。

父親唏噓，我卻神往，后來又說起龍門獵隊，說起龍長命。解放前夕，這是一個技藝高超的神獵手，死了有半個多世紀，還常被人掛在嘴上，或記載于書中。據(jù)說此人年少時師從一名老武師，成年后習(xí)得一身本領(lǐng)，七八條壯漢都近不得身，加之槍法精準，熟識野獸習(xí)性，擅長循跡追蹤之術(shù)，爬山涉水，如履平地，性格又慷慨直率，行事素有古風，不僅獵隊成員個個敬服，就連當?shù)氐耐练祟^子鄧兆瑞都對其頗為激賞。鄧曾數(shù)次登門拜訪，想拉他入伙，并許諾其第二把交椅，但龍始終謹遵師命，不愿上山做為非作歹之事，鄧終無果而返，后來不管匪類怎樣為禍鄉(xiāng)里，終究沒有在龍門村撒過野。

對于所獲獵物的分配，龍長命公正無私，憑各自出力多少為準繩進行分配，從不挾技欺人，對于家境特別貧困者，常照顧有加，眾人皆服。除本隊二十幾號人馬外，其余附近村子的獵戶也紛紛入伙，各憑自愿，鼎盛時期，獵隊多達四五十號人，獵犬百余，聲勢浩蕩，蔚為壯觀。在狩獵期間，一切行動都要聽其指揮，不得亂套。

因雪峰山古有梅山之稱，所以當?shù)氐墨C戶都信奉梅山教派，遵守著山里的禁忌。一要衣衫整齊，不然被視為對祖師爺張五郎的不敬，二要途中謹言慎語，不得講粗話野話，三是不可隨意大小解，恐沖撞了山神。

自東向西穿過龍門院子，就是莽莽山林，山勢巍峨聳立，峻嶺峭壁不絕，多溝塹與山洞，林間溪澗如練，清冽見底。這里的野獸種類繁多，但各自謀生，相安自得。豺狼虎豹，野豬豪豬，林鹿麂子，野雞野兔多不勝數(shù)，更神奇的是在臨近縣城新寧境內(nèi)，傳說有野人出沒，幾年前，某中央記錄頻道專門實地勘察，并拍攝成紀錄片。

野豬為禍最大，往往一夜之間，就能將坡地上的莊稼毀于一旦。但其性情兇猛，報復(fù)心強，俗話說，打虎要付膽，打豬要付板，其厲害程度可見一斑。因此落單的獵戶，或砍柴人，如果遭遇野豬，通常會退避三舍，不敢招惹它們。一些地方上的個別獵戶，不肯放過眼前機會，仗著槍快，最終落得重傷殘疾的也有。我們村就有一位老獵人，數(shù)年前，應(yīng)人之邀前往黎明村打野豬，三個人在坡上作好埋伏，槍響后，硝煙還沒散去，野豬受傷，卻沒有斃命，便直沖沖地朝他撞來，他躲閃不及，在此生死關(guān)頭，多虧了他的兩條獵狗，忠實的獵狗將主人護在身后，和野豬展開撕咬，結(jié)局慘烈，一狗被撞傷內(nèi)臟，嗚咽兩聲，當場殞命，一狗被咬斷前腿，瘸了。

大家又說龍長命，這條身材魁梧的漢子，不僅槍法高超，更擅長謀略，他領(lǐng)隊打野豬，以伏擊為主，從未失手。其搜索方式堪稱一絕，旁人根本無法理解，他總能從野豬的蹤跡中，準確地分辨哪些是主蹤，哪些是分蹤，根據(jù)腳印又能判斷出野豬的數(shù)量與個頭，更甚者，能從殘草落葉，足印水跡中鎖定野豬的大致方位。

打獵如同行軍打仗，設(shè)伏也很講究，需從逆風處包抄，選擇高地隱匿身形，身手矯健者攀登上樹，以確保人身安全，此時人、狗俱鴉雀無聲。再選派幾名槍法出眾的隊員，悄悄埋伏在野豬逃竄的必經(jīng)之途，防止其突圍。一旦槍響，林中葉落如雨下，無數(shù)獵狗狂吠突擊，草叢劇烈晃動，野豬慘烈嘶吼，最后的瀕死掙扎，在群狗的圍攻中很快落敗，從埋伏到打掃戰(zhàn)場，通常極為神速。

這只是一個故事，當年的龍門獵隊，當年的龍長命，都已作古，只是后來，關(guān)于獵人和他的忠犬的故事，在這片土地上，從未斷過。

英雄不在，鼠輩為患。前些年，槍支被政府收繳后，人們把貪婪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山川河流。在山腳、田埂、河畔，時?？梢砸姷綆讕腿笋R，背著電魚機，掃蕩而過。農(nóng)藥化肥，過度使用，幾年下來，連老鼠都被毒死得差不多了。清水嘩嘩的河溝，也成了死水，見不到一尾游弋的魚。人們似乎沒有發(fā)覺，村莊空蕩后，退卻的山林還沒有恢復(fù)元氣，蔓延的雜草早已占領(lǐng)了院落、小巷。

龍門獵隊，在歷史中，活色生香，在現(xiàn)實里，卻已消失匿跡，那些在山地間奔走，如履平地的身影，早已越過了無數(shù)重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