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蕭紅的認(rèn)識，先源于各種有關(guān)她的傳聞，一個將文字玩得純熟的才女，一個將情感化作緋聞的名人，一個將生活變?yōu)閭髌娴呐?，她的文學(xué)作品，究竟是怎樣的？
懷著種種好奇，我看完了《呼蘭河傳》。這本書，與其說是長篇小說，不如說是一本自傳，與其說是自傳，又不如說是長篇敘事散文。
它的文筆是極美的，有極強的個人風(fēng)格，不同于我讀過的其他作家的作品。她以一個孩子的角度來描述所見的一切，雖是極少渲染感情色彩的白描手段，卻又充滿童趣與天真、自然而爛漫，文字的感覺是純粹而五彩斑斕的。有時甚至充滿了兒童好奇式的瑣碎。比如她描寫天空的云，那云朵的變幻，類似各種動物的形狀她都細(xì)細(xì)道來，毫不擔(dān)憂你的不耐煩。
書中并無清晰的故事脈絡(luò)，有的是一個又一個或大或小或互相關(guān)聯(lián)或彼此獨立的人物和事件。讓人感覺她是興之所致，隨筆揮就。就像她筆下的黃瓜——“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蕭紅的作品，也類似于這樣的自由狀態(tài)：想怎樣寫便怎樣寫，隨心所欲，恣意而為。這樣的好處是，我并不期待她以一個完整的高大上的故事來驚艷我或激勵我，卻完全沉浸在她的自由沉穩(wěn)的筆觸中。
她寫的是自己的故園——東北邊錘小鎮(zhèn)呼蘭河，在這塊土地上生生滅滅的人們。他們?nèi)缦N蟻一般存活著，在命運的指引下，或悲或喜，或逆來順受，或作著無謂的抗?fàn)?，或一時灑下同情的淚珠，卻又急遽地忘卻……
寫故鄉(xiāng)的文字，總有類似的情緒：愛之深、恨之切，愛故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又恨其勢利和薄情。蕭紅的文字中，她的情緒被巧妙隱藏了，她像一個置之度外的講述者，并是以一個孩子的口吻來講述的。
她講東二街上的一個大泥坑，下雨天坑泥流到了墻角下，過路不便甚至常有人畜掉下去。卻從來不曾有人想過將大坑填起來。隨著她的講述我們才知，他們要為吃便宜的死豬肉找借口，能淹死豬的坑不在了，借口就會消失。這似乎隱喻了他們的生活，甚至奠定了這本書的基調(diào)：他們圍觀苦難、接受苦難，并為自己的苦難尋找借口。
她講外婆的死去，沒有悲傷，只有孩子的好奇與俯拾皆是的天真與童趣。
她講團圓媳婦的厄運，十二歲的姑娘，跳脫于傳統(tǒng)的果敢眼神害了她，婆婆的家暴與斥巨資的挽救，卻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折磨。一個靈活的小姑娘被傳統(tǒng)和迷信折磨至死。
她寫呼蘭河的盛事，看臺子戲和逛廟會，那熱鬧中的眾生態(tài)，既有鄉(xiāng)俗的純樸有趣，也有其無理可笑處。
她還寫?zhàn)B豬戶租房屋頂?shù)哪⒐剑瑢懭藗冎梅课蓊l臨散架的危險于不顧，她寫有二伯的孤僻，寫“磨官”歪嘴馮的愛情……
她筆下唯一的溫馨快樂，都著筆于祖父的園子，以及她與祖父在一起被寵溺的日子，她的調(diào)皮搗蛋與祖父慈祥的笑，是這本書中或者說是她整個人生中最濃郁的色彩。
其余的一切，都未免有些灰暗，雖然她將許多細(xì)節(jié)描寫得生動有趣，在那時時處處的幽默中，我們笑了，內(nèi)心卻又蔓延起無邊的哀傷，為這人們的愚昧無知，為他們的麻木與不幸。
也許，小城本身就是這個模樣，或者說那個年代中國底層的勞苦大眾，普遍都是這般生活著。他們自由散漫，他們對整個世界無公害，卻將最利的刀刃刺向身邊的人而又不自知。他們聽天由命，任各種不幸如大山般壓迫過來，躲不過便安然接受，卻從不抗?fàn)帯?/p>
蕭紅將這一切看得透徹。她愛這園子里植物與昆蟲的自由，那種凌駕于萬物，不被任何事物所奴役的自由。然而這樣的自由又往往是不存在的。
看似藤蔓是自由的，它想越過墻頭便越過墻頭，不想便不越，然而它之能否越過墻頭，著實不是由它自己的意志所決定的，而是要取決于土壤與陽光、春風(fēng)與雨水。同理，在呼蘭河小城里生活的人們，也看似是自由的，他們想怎樣生活，便怎樣生活，似與世無爭，自由自在。但他們實際上又完全是被命運的洪流裹夾著，他們不知道也毫無渠道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有將畢生的精力，都用在接受命運中，接受各種突如其來的厄運，經(jīng)營著各自悲苦的人生。
我想，蕭紅自己的人生，也與之類似。她的一生，看似自由而熱情，在實質(zhì)上卻只能歸于隨波逐流。她就像一片順流而下的葉子，她自知而痛苦，看到礁石或水草，都想抓一把，抑或能在某片靜域中，停留片刻，獲得一些幸福的錯覺，卻終究抵御不了水流的湍急，在急轉(zhuǎn)直下的命運中，吟唱著自己的悲歌。
《呼蘭河傳》便是她的悲歌。她深愛著里面的每一個人物，就像愛著她自己。她冷靜地敘說一切，將自己超脫于外，像一尊看破紅塵的佛，俯瞰著蕓蕓眾生?？墒?，她度不了這眾生的苦難，也無有人能度她，那盛滿了苦難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