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遇見他時，已然是一只折斷了翅膀的荊棘鳥。彼時，她正從一樁糟糕透頂?shù)幕橐鲋袥_出來，灰頭土腦，遍體鱗傷。
人生沒有那么多的意外和巧合，是他刻意的在尋找，只因為在一次同學聚會中，有人不經(jīng)意的提到了她的名字，那個小型的聚會因為這個名字，一下子風起云涌，活色生香，他默默的記下了那串電話號碼。
電話打過去時，她正從一場宿醉中醒來，那些天里，她天天喝醉，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反正歡已不在，醉又何妨！
事隔十四年，再次聽到那個聲音時，他的思維竟然有些遲滯了。在電話里，她完全想不起了他的名字，也想不起他的模樣，只是淡淡的“哦”了幾聲，他有些受傷。老友重逢，不是應該狂喜才是嗎？怎么就那么風輕云淡呢。
她再把電話打過來，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他正在喝酒，勁酒，只是一瓶，卻已經(jīng)有些許的醉意了。勁酒雖好，不要貪杯，貪了又如何？電話里，她的聲音恢復了在學校里做播音員時的磁性，歡快、明亮，像出谷的黃鶯。
他的天空一下子有了顏色。
二
她決定去找他。
做這樣的決定有些困難。不是因為婚姻的枷鎖，而是因為婚姻的牽絆。婚姻不是砍柴，一刀落下去，立馬斷成兩截，她的婚姻，如同切藕，身子斷了，絲還連著。為了孩子，為了房子，為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她一直和前夫以一種最潮流的方式----離婚不離家----維持著一種表面上的熱鬧和平靜。她的前夫是死要面子的人，協(xié)議之初，就相約不管她在哪里，都不許說出離婚的事實。她倒不是為了面子，是性格中的慵懶因子，沒人問，她也就懶得去解釋，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少一事總不如彼此相安無事。
于是，離婚三年，她的朋友圈子里竟然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人們看到的，多數(shù)是那個性格豪放的男人，和一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同進一個門，同出一個門，在他們的身后，是他們的兒子，一個高且瘦的男孩。
她是在一個清晨離開那個小鎮(zhèn)的。她什么都沒要，就是一個簡單的行李袋，里面裝了幾件換洗衣服。
坐在清晨的小鎮(zhèn)候車室里，她眼角發(fā)酸，想哭，卻哭不出來。臨上車的時候，給前夫發(fā)了一個信息：我走了。彼此都解脫了。你好好待兒子。把父母接過來，再成個家。祝幸福。
一天一夜后，他在異地他鄉(xiāng)的站臺上接到了她，深夜里，她冰涼的身子被他輕輕擁入懷。
在一次溫存過后彼此相擁中，他問她：那三年，你是怎么過的？
分居。他睡一個房，我睡一個房，兒子一個房。她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他不言語，只是抱她抱的更緊了。
三
遇到的阻力是她和他始料不及的。
她一直以為，相愛，結婚，這是兩個人的事情，和別人沒有太大的關系，情到深處，有個房子，再要個孩子，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兒嗎？
然而，她錯了。
首先是她的家人，“你是二婚，他是初婚，他比你還小，你不知道，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么！”當過老師的母親說出來的話無懈可擊。
“女兒啊，你不年輕了，輸不起了，不能再摔跟頭了，知道么？”老實巴交的父親在電話里的聲音顫巍巍的，她的心沒來由的痛。
軍人出身的弟弟說出來的話硬邦邦的，像冬天里的冰雹：我絕不會喊他姐夫，你看著辦。
那天，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她的心就像這個城市上空一掠而過的飛鳥，一點一點的落入了灰蒙蒙的世界里。
他那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和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在一起的消息像落入湖水里的一枚石子，驚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紋。
首先跳出來的是他的姑姑們，他母親早亡，這些年里，全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姑姑們在照應他，在姑姑們的眼里，好好的小伙子，眉眼周正，身體健康，什么樣的黃花閨女找不著？憑什么要撿別人的剩飯吃？他父親----那個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男人，在電話里，聲音大的足可以把天上的鳥兒驚下來：你哪根神經(jīng)搭錯線了？你要是和那個女人結婚，就永遠也別回這個家！
那些天，兩個人都有些疲憊。她一點一點的消瘦下去，原先商量好的計劃一下子全打亂了，比如去醫(yī)院取環(huán)，比如去購置床上用品。
他是初婚，如要結婚，自然是一定要做父親的，而她已經(jīng)戴了十二年的環(huán)了。如果不取這個環(huán)，她和他就像河流的兩岸，始終是隔了一層的。
四
壓力鋪天蓋地
完全難以呼吸
站在街邊
看你的背影，越來越遠
--------似乎是有著這么一首歌吧，不知道誰唱的了，寫詞的人是個神仙，可以把心情寫的如此透徹，如此妥當。
那天，突如其來的寒流，襲擊了這個城市，大街上，人們匆匆而過，開車的、騎車的、蹬車的，每個人都想著快點回家，城市里的燈次第亮起，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幅溫暖的畫，每一幅溫暖的畫里都有一個幸福的家。
她坐這個城市的最后一班車回家。窗外，五彩的廣告一閃而過，車廂里，正放著田震的《水姻緣》。
夢里有人向我追 卻看不清他是誰
風兒由南向北吹 我卻由東向西退
醒來清晨看見你 睡得很甜很美
只是面容有些疲倦 像是夢里將誰追
我知道你不輕易流淚 也不輕易讓我傷悲
我知道我該為你做的事 讓你夢更美
愛的深呀愛的真 怕姻緣似水
走的情呀丟的信 人容易憔悴
人向西呀風向北 其實也無所謂
風里追呀命里隨 這段緣無悔
歌聲里，那些往事，如倦飛的鳥，停落在記憶的枝椏上，那些煙火生活里的橋段，叮叮當當?shù)穆錆M了回憶的空間。
她頭痛，他為她按摩，不會找穴位，笨笨的買書回來，一個一個的對照。
她經(jīng)期煩燥，他為她講笑話，為她做熱敷，滾燙的開水，一遍又一遍，手被燙的通紅。
她做惡夢，尖叫著從床上跳起，他緊緊的把她抱在懷里，一點一點的為她擦汗。
平靜后，她在他懷里“嚶嚶”的哭，因為若干年前，她也是這般的做惡夢，同樣的場景。只是，另外一個男人卻是不耐的呵斥：你深更半夜的，鬼叫什么?。?
五
陪我去一趟醫(yī)院吧。她穿上那件大紅的雙排唐裝棉襖，長發(fā)飄揚，像一朵百合花，那么熱烈的綻放在他面前。
他愣住。
她淺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
并排坐在醫(yī)院的長椅子上，他臉色蒼白，不停的問，會有危險嗎？會痛嗎？如果痛，我們不取了，我們不要孩子了。
她輕輕掩住他的嘴：我愿意，再痛我也愿意。
半個小時的手術，于他，卻是千年萬年那么長，他在醫(yī)院的走廊里來來回回，焦灼不安，他給她的母親發(fā)信息：阿姨，她在手術，她在取環(huán)，她會痛嗎？會出血嗎？會有危險嗎？她在為我受苦，我心里好痛。
母親一邊回信息，一邊眼圈泛紅。好多天后，母親打來電話：女兒，這個男人，你要嫁，就嫁了吧！
從醫(yī)院到住的地方，二十分鐘，醫(yī)生建議他叫個車，他說，不用，我背她回家。
軟軟的趴在他溫暖的背后，她想笑，淚水卻不爭氣的流了一臉。
回到家，那個小小的窩，突然覺得那個窩是如此的溫馨，溫馨的直叫人想深深的陷入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