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的人事關系，確實不好言說。

——題記

98年，我被燈飾廠開除，除了經(jīng)理助理小趙直接告發(fā)外，其實還與工廠里復雜的人事關系有關。

教我學模具的師父，來廣東打工之前，是株洲一家大型軍工企業(yè)的技工；來燈飾廠工作之前，是廣東另一家燈飾廠的模房大師傅。

工廠以前也有一個模具師傅，但技術太差，老是開不出模，經(jīng)常要將模具外發(fā)。后來老板不知從哪條途徑知道了師父，就炒了他的前任，花大價錢把他挖來了。

師父是一個獨善其身的人，有點孤僻，有點傲氣。對工廠的管理人員，他表面上笑嘻嘻，但內心未必就瞧得起。

師父當時底薪是6500元，加班按1：1計算，是當時工廠工資最高的人。就連那個種菜出身的經(jīng)理，老板的哥哥，估計工資也沒他高，更別說一樓五金部主管阿孫了。

阿孫是廣西人，剛開廠就進來了，從員工做起，一步一步做到主管這個位置。但據(jù)我了解，97年、98年的時候，他的工資，其實不到2000元。

師父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工作個把小時，就要出來抽一只煙。有時在廠門口抽，有時跑門衛(wèi)室抽。

師父煙癮很重，一天至少要抽兩包煙，鐘愛白沙，硬盒軟盒都可以。我拜師的時候，當時以為10塊錢一包的555煙最好，買來兩包送他，他沒要，說這煙太沖，抽了鼻子來血，沒白沙煙平和，要我重新?lián)Q了四包白沙煙給他抽。

師父的性格，表面上看來，和他抽的煙一個品性。臉上瞇瞇帶笑，頭發(fā)一絲不亂，身上一塵不染，走路不緊不慢，做事不卑不亢，總是一副胸有成竹，四平八穩(wěn)的樣子。

師父剛來沒多久，很快就和五金部一幫青工混熟。上下班的時候，總有一幫青工前呼后擁跟著他走；師父抽煙的時候，一些青工有時會趁主管阿孫不在，忙里偷閑地找?guī)煾赣懼煶椤?/p>

上班時間跑出車間到廠門口抽煙，這在私營企業(yè)里是絕對不允許的。主管阿孫為此非常惱火，有時就會去抓現(xiàn)行。

有這么幾回，師父在抽煙，旁邊圍著幾個青工也在抽煙。阿孫往那里一站，幾個青工馬上嚇得屁滾尿流，丟了煙頭就往車間跑。

阿孫還站在那里，估計他想要師父知趣，也會進車間。因為模房在工廠的組織架構中，隸屬五金部。從理論上講，師父也歸他管。

師父頭都沒抬，看都沒看阿孫一眼，繼續(xù)吞云吐霧，自顧自享受煙趣。阿孫氣得臉色鐵青，轉身就走。

估計這事阿孫還和老板講了，老板找?guī)煾刚勗?。談話沒在辦公室，在酒店。師父來了沒多久，就給廠里面開發(fā)了好幾套模，全是自主開發(fā)，連一個鏍絲都沒往外發(fā)。做成產(chǎn)品后，銷量一直不錯。老板節(jié)約了開模成本，又大賺了錢，一高興，從香港回來，就請師父去酒店喝酒。老板就請了師父一個人，沒請其它人。

師父喝得正高興的時候，老板可能就點了師父一下，估計也就是叫師父平時注意一下，配合管理人員工作。老板說得盡量委婉，可師父心里明白著呢！師父就打個哈哈，說老板啊，我抽煙其實是在想問題呢！有時候碰上一些技術難題，你還別說，不抽煙真想不出來，抽支煙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老板就沒再說他，也打著哈哈，再次舉杯，敬師父喝酒。

師父平生最恨的就是背后告狀的小人，他和我喝酒時，說起這些事情，氣就不打一處，說阿孫你要是有本事，就當面沖我來說，你當面敢說我還當你是條漢子，可能還聽你講。你到老板面前搬弄是非，算什么東西！每當師父發(fā)火的時候，我就盡量說些寬心的軟話，催他喝酒，不讓他太生氣。

自此，師父和阿孫的關系，更加貌合神離。表面上一團和氣，其實心里較著暗勁。師父煙照抽，成績照出；阿孫也學了乖，見到師父在廠門口抽煙，不是繞道走，就是把頭一偏，當作沒看見。

90年代的時候，工廠發(fā)工資，基本上都發(fā)現(xiàn)金。發(fā)現(xiàn)金有很多弊端，現(xiàn)在很多工廠都注意到了，基本上都改銀行轉賬了。我覺得工資發(fā)現(xiàn)金最大的弊端，就是讓領工資的人，得紅眼病的機率大大增加；跟著紅眼病接踵而來的，還有人性的扭曲。

我在燈飾廠展廳工作的時候，底薪是400元，不用加班，星期天休息。工資的算法，我也清楚，400元除以當月天數(shù)，再乘以我實際上班的天數(shù)。如果那個月是30天，有4個星期天，我的工資四舍五入就是400元÷30天×26天=347元；如果那個月是31天，有5個星期天，我的工資四舍五入就是400元÷31天×26天=335元。

每個月出糧的時候，財務會叫我簽一個名，然后給我一個小牛皮紙信封，里面是薄薄的幾張鈔票。阿孫也會混在領工資的隊伍中，同樣也是領一個并不厚實的小牛皮紙信封。

師父不同，每次都是財務主管親自交給他一個大大的脹鼓鼓的牛皮紙工資袋，里面到底有多少錢？大家紅著眼睛向師父行注目禮，都在心里狂亂地猜度。估計阿孫在掂量自己手上的工資袋時，心里一定也不怎么好想。

我給師父數(shù)過錢，沒有哪個月低于7000元。師父底薪6500元，加班1：1算，有事才加班。他不喜歡加班，有事就加緊做，要是他愛加班，工資會更高。

我?guī)蛶煾笖?shù)錢數(shù)得手痛，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狂喜。自從師父答應收我做徒弟的那一天起，我的心里常常就莫名的狂喜。我一直做夢都想成為師父那樣的人，在外面打工，有老板慕名來請，用小車來接，每個月領好多好多鈔票，可以讓自己和家人過得特別幸福。

不怕人笑話，我當師父徒弟的那段日子，我睡在員工宿舍窄窄的鐵架床上，天天晚上都做美夢，夢見大把大把的鈔票滿天飛，我一把一把抓摟，抓也不抓不過來，摟也摟不過來。我還在夢里娶到了我最喜歡的那個妹子，因為我有錢，我有有底氣，我敢承諾讓她過最好的日子，我摟她，抱她，她一直在笑，一點也不反抗……你說，我這不是心靈扭曲是什么？我純潔的心靈，就是這樣被金錢扭曲的！

我真的好希望這樣的美夢不要醒來啊！我真的好希望我的美夢能成真??！跟了師父一陣后，我就向師父提出，這樣利用星期天和晚上加班的時間跟你學技術也不是個辦法，要不你幫我跟阿孫說說，把我調到一樓來做吧！

師父沉吟了一下，說你這想法不錯，但我絕對不會去求阿孫。要不你自己去和阿孫講，如果他同意調你下來，我就一定好好教你。

我理解師父的意思，他是個愛面子的人，不可能輕易在阿孫面前低頭。不過說真的，我好希望師父能替我出頭和阿孫說句話，估計憑師父的面子，就算阿孫不感冒，也會多少買他的帳。

我沒有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和阿孫去講。一天晚上，我買了好酒好煙，偷偷去了阿孫家。我好話說了一籮，差不多要給阿孫下跪了，可阿孫一直在拒絕我，還警告我不是同一個部門，最好少從二樓到一樓來。阿孫也明確地說，他知道我和師父走得很近，礙于我?guī)煾傅拿孀?，他才沒找我說。就算阿孫話已說到這地步，我當時也還沒放棄，還在纏著他說好話，最后阿孫說煩了，說你要真想到一樓做，你就和老板直接去講。老板答應了，我就接收你。

最后，阿孫很不耐煩把我連人帶東西推出了他的房門。

老板一直在香港，要回廠也是帶客人來考察。阿孫雖然拒絕了我，但我還不死心，還抱著一線希望。

我在二樓展廳做事的時候，天天小心地看著辦公室的門，看老板哪一天回來。我已經(jīng)豁出去了，打算真像阿孫所說一樣，直接和老板去講，說不定老板感動于我一片誠心，給我一個機會呢！

有一天，老板真的回來了。我心里一陣狂喜，準備在老板一個人時，我就跑進去和他講?？晌疑衔缛チ怂奶?，下午去了六趟，在老板辦公室門口徘徊了很久，也沒敢貿(mào)然進去，因為老板一整天都在陪客人。后來到了下午五點多鐘，老板就和他辦公室一行人出去了，他回香港去了。

這是我在打工生涯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人的經(jīng)歷。以后再有什么事情，我能扛就扛下來，不能扛就順其自變。我是再也不愿這樣低聲下氣，沒有絲毫自尊地去求人了。因為我明白，在外面打工，如果別人欣賞你，愿意幫你，其實根本不要你說，他一定會主動拔刀相助！如果他不愿幫你，從心底里討厭你，你說得再多，哪怕把頭給他當球踢，他也只會見死不救！

我下班回去后和師父講起此事，師父又沉吟了片刻，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和我講，等下次老板回來，他幫我親自去說。我一下子就像垂死的人被注了一劑強心針一樣，立馬就燃起了新的憧憬和希望。

可惜得很，第二天廠里面就出了公告，把我解雇了。聽高姐講是經(jīng)理助理小趙直接找經(jīng)理告的狀，可我心里也在嘀咕，阿孫有沒有摻和了一下呢？

可是這些真相，對我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我算到了我該拿的工資，當天下午就走人了。后來我進了一家玻璃廠，一直做到現(xiàn)在。

過了幾個月，我的師父也出廠了。他很不習慣這個工廠的人事環(huán)境，受厚街新塘一家模具廠老板邀請，去了該廠當模房總管，底薪10000元。

我和師父后來通過幾次電話，親熱是親熱，但他也沒在電話里提要我再去跟他學模具的事。他不主動提，我也不好跟他去。于是慢慢淡了交往，斷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我也不知師父身在何方？一切可好？不管如何，他是我的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依然從心底里尊敬他，懷念他。

我走的時候，曾經(jīng)怕錢不夠，找?guī)煾附枇?00元放身上備用。后來因種種原因，一直沒有還上，也沒見上師父一面。這100元的債務，這些年一直如鯁在喉，壓在我的心上，困惑著我。我這人在錢上面分得很清，送歸送，借歸借，這100元錢，當時說好是借的。借的錢，是一定要還的！

我的師父叫皮小華，湖南攸縣人，以做模具為業(yè)。不知現(xiàn)在還在沒在廣東，有知道的，給我個信兒。我想請他喝酒，順便還這100元錢。

2008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