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不知是什么東西吃壞了肚子,車剛到蔣坊我就四處尋找?guī)?,我看見一間裁縫鋪里有一扇小門。車門一開,我就直奔而去,不料掛落了鎖邊機上的一黑一白兩個線團。我彎腰去撿腳邊的黑線團,卻和也去撿線團的裁縫撞個正著,直撞得呲牙咧嘴眼冒金星!我轉手去撿鎖邊機踏板下的白線團,額頭又撞到鎖邊機的臺板,我疼痛難忍,但還是撿起線團遞給裁縫。這時我發(fā)現年輕漂亮的女裁縫額頭上有一個拇指頭大的皰,我指指她的額,裁縫卻伸出食指和中指指指我,燦爛的笑了。我肚子一聲響,便又轉頭沖向小門,
“鑰匙!”裁縫在背后說。
我跟這位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叫麻石榴的裁縫就這樣相識了。麻石榴的身體稍顯豐滿,胸部很挺,如果不是刻意用紋胸和扎胸處理,它還會挺得更高些。眼光很辣,一點也不躲閃。麻石榴的性格也很隨和,許多來店里的人不管是否顧客,不管怎樣開玩笑甚至吃豆腐,她都能應對自如。她還樂于助人,每次我的木炭上客車頂篷,她都會在下面幫忙,一段時間后,我喜歡上了這個臉上有五六個雀斑的女裁縫。每次到蔣坊,我都要帶點什么給她。象鹵豆腐鹵爪鹵翅鹵蛋鹵牛肉鹵牛肝等等。麻石榴剛開始推辭,在我的堅持下接受了。不過她對于我的事更上心了。她會提前約好上好的木炭,提前買好育林票 ;我的衣服開了爛了扣子掉了,她會及時給我弄好;她中餐一般吃面,總要給我一碗,還在碗底放了瘦肉或者荷包蛋——我們像是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的小夫妻一樣默契!
蔣坊是城步苗族自治縣的一個小集市。219省道經過這里。蔣坊整條街不到百米,房屋幾十座。臨街做生意的鋪面就更少了。一個兩間青磚瓦屋老合作社賣百貨。一間木屋鋪面理發(fā),理發(fā)匠是個骨瘦如柴的五十多歲的男人,走路做事慢條斯理,沒有一點活氣,看著叫人不舒服,所以我從未進過理發(fā)店。只有麻石榴的裁縫鋪,整日人來人往,充滿歡笑。
蔣坊除了木炭,沒有什么東西可賣。木炭分栗炭和泡炭。栗炭是用栗樹一類木質堅硬的樹木 、荊條燒的炭。這種炭火力旺而持久,灰少,比較受歡迎,價格也高,也易脫手。泡炭是用梧桐泡桐刺桐皮葉樹等木質疏松的樹燒的炭,火易接易熄,化了灰多,賣起來困難,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識木炭,所以每日蔣場街上的二十擔左右木炭,很少有剩下的。即使剩下了,賣炭人也不會挑回家去,而是寄到街上某人家里,因為炭基本上是大山遠山挑下來的,挑回去談何容易!
有一天我約好了六擔栗炭,要開稱時內急,回來時,有一擔栗炭不見了,換了一擔泡炭,還是浸過水的。我把五坦栗炭稱了,請賣炭人幫我裝袋封口,那擔泡炭的主人,一個一米八左右虎背熊腰的男人拿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瞪著我,沉聲問, “我的,不稱了?”
“不稱了! ”我說, ”換那擔栗炭來就稱!“ “真不稱?”男人說, ”要不要我打你? “
“真不稱! ”我說, ”怕挨打我就不到蔣坊來了!“
男人一個箭步沖到我面前,用寬厚的雙手抓住我的衣領,長粗腿將我一蹩,把我摔倒在地上,粗重的身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不稱,我叫你不稱! ”男人惡狠狠地說, ”不稱我叫你回不了武岡!“
“回不了就回不了, ”我說,”你還能殺了我? ”
很多人圍上來了,我看見那五個賣炭的人想伸手拉,卻又不敢,左右為難。我明白了男人肯定是市霸,但我不能屈服,我每天到蔣坊來都有收入,我不能怕他,否則以后他會變本加厲為難我,我就不能稱心如意賺錢了。我靈機一動,放開聲音喊起來, “快來看啦!快來看啦!有人強買強賣打人啦!有人強買強賣打人啦?”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還有汽車喇叭聲。汽車喇叭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尖了。只容兩臺客車的街面堵得水泄不通。
“死胖子,快放手! ”是麻石榴的聲音, “再不放手我潑水了! ”
男人仍然不放手。嘩啦啦,一盆水自天而降,潑到男人背上又濺到地上濺到我臉上身上,我感覺到男人的身體一激楞,但是男人仍未放手。
“死胖子,你這是強買強賣! ”麻石榴說,”你還有臉跟人打架!要不要我去把那擔栗炭挑出來? “
“麻妹子,你是哪里人,怎么幫武岡佬說話? ”男人說。
“我不是幫武岡佬說話!我是幫理說話! ”麻石榴說, ”人人都像你,欺負外地人,我們蔣坊的木炭還要不要賣?你這是丟蔣坊人的臉,丟城步人的臉,丟我們苗家人的臉,讓人們罵我們是苗蠻子! 再說,你這么對武岡人,你這輩子就不去武岡了? ”
”我撒尿都不朝那個方向! “男人說。
“好!就算你有骨氣,你不去武岡,”麻石榴說,“但你保證你妻子兒子不去武岡?聽說你兒子在...? ”
“別說了! ”男人忽然松開手跳起來,又伸手拉起我,說, “對不起,我去換栗炭! ”
我猜想這男人的兒子肯定在武岡讀書。
人群散了。麻石榴過來打量我,問, “沒受傷吧? ”我說沒有。她笑了,笑得特別開心。
我越來越喜歡麻石榴了,我決定向她表白。
那天我破例只拿了兩個麻袋,穿上特意買的黑西裝,帶了麻石榴最愛吃的武岡米花,乘第一班武岡至城步的客車,早早來到蔣坊。
麻石榴正在做衣服,很專注,我到她機前她都沒發(fā)現。
“跟我去武岡吧!石榴! ”我鼓起勇氣突然說。
“哎喲!哎喲喲! ”石榴兩聲痛苦的尖叫。
我看見光亮的縫紉針穿透了麻石榴壓布的左手大拇指指甲,殷紅的血從針周圍汩汩滲出。我抓住手盤一轉,沒料輻度太大,縫紉針出來又鉆進去了。
“哎喲! ”麻石 榴又一叫,捏著左手的右手抓住手輪,輕輕移開了針。
“多事!”麻石榴站起來背朝我,指著放滿各種配件的紙箱說, “下面有碘藥水和膠布。 ”
我笨手笨腳地用碘藥水幫她清洗傷口,又給她弄好藥物紗條,最后用白膠布纏,纏著纏著麻石榴哭了起來??蘖藘煞昼?,突然停住,揩干眼淚,一字一頓地說, “我不能嫁給你!”
我如遭當頭一棒,但我不明白,難道她不喜歡我嗎?這幾個月來的相處,是我的錯覺嗎?
“你還是毛頭小伙,可我已是半路嫂了! ”麻石榴說。
原來她十六歲就嫁人了,三年沒有開懷,男方家懷疑她不育,慫恿兒子跟她離了婚。當然,那種婚,是事實婚姻,并無結婚證的。我一時頭大了,心里開始猶豫 ——難道我就娶這樣一個沒有生育的女人過一輩子嗎?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生活!我不知那天是怎樣走出裁縫店的,唯一的印象是聽到麻石榴又一陣痛哭...
三年后的秋天,我?guī)е每p女友去城步拜訪二舅一家。路過茅坪在市管所表姐處歇息,天有點熱,我便一人出門,想買個西瓜解暑。在去大古岔路附近,我看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麻石榴!我驚喜地跟她招呼,她卻木然地看著我,好一會沒搭話。我拿手在她面前晃,她才反應過來。
“媽媽媽媽! ”一個二歲左右的小男孩跑過來抓住麻石榴的花襯衣。
“叫你媽媽? ”我問麻石榴。
“是呀,”麻石榴微揚嘴角說, “我兒子!”
“你男人的? ”我接著問。
”對!我男人跟我生的!“麻石榴說。
“你不是沒有生育嗎?”我說。
原來我走后不到一個月,一個綏寧小伙的貨車剛好在石榴的縫紉店前壞了,可能是裝了很重要的貨,小伙不敢離身,就委托石榴去茅坪請修理師傅。師傅來了,可車修了一夜。麻石榴見外面有些涼,就讓小伙到店里等,還做了面條給他和師傅們吃,一直陪他們到天亮。沒想到一個星期后,綏寧小伙直接來提親。麻石榴把自己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可綏寧小伙一點不在意,非她不娶。麻石榴感動了,不到十天就舉辦了婚禮。
“沒料到不是我的問題,結婚三個月我就懷孕了!”麻石榴說, “其實我并不愛他,我愛的是你!你知道我看見你離我而去時我有多傷心嗎?我連死的心都有了!特別是你向我表白后就像空氣一樣不見了!我就這么不堪嗎? ”
看見麻石榴臉上淚水縱橫,我心里特不是滋味,我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我摸摸小男孩的臉說, “這不挺好嗎? ”
“是挺好,他很愛我,就像我愛你一樣愛我,所以我要對得起他的愛!”麻石榴說。
“西瓜呢? ”我岔開話題, “你不是賣西瓜嗎?就這兩個歪貨? ”我指著地上兩個發(fā)育不良的西瓜。
麻石榴伸手揭開皮籮中的蛇皮袋,捧出一個又大又圓的西瓜,應該有十多斤。她把西瓜遞到我手上,我說還沒稱呢?她說,這是專門給你留的。一到賣西瓜的季節(jié),每次賣西瓜她都留了最好的一個,希望跟我相遇時送我。
“你不是嫁到綏寧嗎?怎么又在這里賣西瓜? ”我問。
“我父親早死了。我弟上了大學準備在外地結婚生子了。我媽一個人太孤單!他跑車,大部分時間不在家! 我留西瓜是為了給我們的感情一個了結,我不能抱著對你的愛跟他過一輩子,這對他不公平! 你收下這瓜,我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
“好!我收下這瓜! ”我說,不過你得收下我給你兒子的見面禮! ”我拿出一張五十元紙鈔,遞給小男孩。麻石 榴要推辭,我說, “我對象正看著呢! ”
”你有對象了?在哪?“麻石榴四處張望, 說, “她是做什么的?很漂亮吧?不像我,臉上有麻子! ”
“跟你一樣,小裁縫,大師傅! ”我說。
“這就好!這就好! ”麻石榴說。
我看見麻石榴收好錢,將籮上的繩索在扁擔上綁好,左肩扛起扁擔,右手抱起兒子,在那小臉蛋上親了一口,頭也不回地對我說, “給我兒子生個表妹!”
我看著母子倆漸漸遠去,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想,我還沒有完全割舍掉我跟她之間的感情,如果我當初毫不猶豫地娶了她,現在是什么情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