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拜，長跪不起 

都梁記憶

 大姐是大伯大女兒，大伯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

大伯是奶奶七個兒女中最大的，爹是最小的。 所有的兄弟姐妹當中，只有我和妹妹最小，我和妹妹是奶奶這條長長瓜蔓上，最后倆瓜崽！  

去年冬，大姐過世時，享年八十四歲。

出殯的頭天晚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前往吊唁，這是武岡喪事的規(guī)矩，所有的喪儀程序都在這個晚上。作為大姐娘家，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已過世，我是僅存的娘家兄弟了。  

大姐大我足足三十歲。武岡老話里有句“長兄比父長嫂比母”，大姐比我娘還大兩歲。當初我娘生了三個姐姐沒有生下我這兒子時，大姐是世界上最關心這個事情的人，因為大姐都生了大女兒和大兒子了！ 

大姐大兒子比我大兩歲。

 我爹我娘去世時，大姐掀根掀底數(shù)長數(shù)短地痛哭不完！這用安心觀口語講，叫“哭得喱戲押韻！”。

押韻兩個字，安心觀口語跟普通話不一樣，現(xiàn)在的人很少聽得到了。要想知道，現(xiàn)在二十歲左右的人要問爺爺奶奶們才曉得，問爸爸媽媽都可能說“不知道”。

大姐在娘家哭喪，嗓門大，聲音過山，出了名的。哭著哭著，總會有人去勸，勸著勸著，勸她的人肯定會哭。在娘家，大姐哭喪情至深處，氣死不止一次。聽大姐哭喪，等于聽大姐寫文章。人說“長歌當哭”，我說大姐“長哭是歌！”

 這文章題圖是我寫給大姐的嵌名挽聯(lián)。

 家姐李母  諱   黃桂英千秋：

 仙宮伐桂碧海青天望姐歸

 巾幗落英紅塵黃泉哭姑回 

 弟    黃水平偕侄……等敬挽 

緬懷大姐的祭文以口語形式寫成，想讓聽眾每句話每一個字都聽清聽懂，才不枉我娘家叔侄對大姐最后的念想。

《 仰望大姐 》

六十年前

大姐嫁到李家灣

從黃家石山上嫁到李家灣

算是小地方嫁到了大地方

從此，大姐 從李家灣看云山 

比石山上看云山 

云山?jīng)]那高，

沒那累了 

大姐生下四個兒女后

言傳身教兒女們 

你們看，小時候在客婆屋里

我們天天要爬云山格 

云山養(yǎng)育了大姐

云山的苦累磨礪了大姐 

和大姐的兒女 

在那食物相當珍貴的年月

你每次來回娘家 

“娘家喝了粥，當?shù)贸粤巳猓　?/p>

娘家人路過你家門口

衣袖扯爛要留娘家人吃餐飯 

平日里喝粥的你

千方百計弄點好的招待娘家人

這些，外甥外甥女 

你們都像極你們格娘 

我的大姐 

大姐黃桂英

你讖語般被起了這么個名字

在體弱多病的姐夫 

不足夠擔當起家的平安和幸福時

你像楊門女將穆桂英一樣 

豪邁和果敢

你不讓兒女們

直接經(jīng)受雨雪冰霜 

大躍進大食堂的日子 

娘家啞巴兄弟餓死的記憶

 和 

隔壁大山里二姐的意外離世 

時刻提醒著你 

不要餓著孩子 

不要虧欠孩子 

以至現(xiàn)在 

吃飽穿暖的簡單愿望 

仍根深蒂固堅定不移

奢藏在心頭  

大姐 

你十四歲嫁給姐夫

結婚后來不及生小孩

姐夫就去了朝鮮戰(zhàn)場

你作為武岡南鄉(xiāng)龍江區(qū)

“最年輕的模范軍嫂”

“最年輕的女性黨員”

巡回整個武岡做報告

以及后來

連名字都不會寫的你 

安排在公家單位合作社

你小小年紀 

頂著這許多沉重榮譽 

吃苦耐勞從不言敗 

大姐 

屋門前這兩棵大樟樹

是你親手栽的嗎 

姐夫身直力薄時候 

你多么想像現(xiàn)在的樟樹 

替這個家園遮風擋雨啊

現(xiàn)在 

樟樹比兩座房子加起來還高了

你真的放心要走嗎

你讀書不多 

或者根本沒進過學堂 

你為我爹教會你寫自己的名字

感動得讓云山落淚驚雷失音

然后

你的兒孫們每降生來到這世界

你會驚喜無比如數(shù)家珍念叨他們的名字

孫崽孫女，外孫外女，侄兒侄女

連娘屋里院子里三歲閑童的名字 

你都記得清道得明 

你情深意厚感動得 

讓 

今晚的月亮，和明早的太陽

相邀為你餞行

大姐，你不僅是我的大姐 

你是整個石山上的大姐 

你心里裝得太多，所以

要離去的時候 

不忍離去 

兒女們好想留下你 

留下帶他們走過艱辛步入甜蜜的娘 

可上天偏偏不準 

你苦難換來的幸福

連上天都妒忌哩 

大姐，我的大姐

你怎能體諒這多苦與難 ，原來是經(jīng)歷了這多苦難 

你曉得云山有多高 ，你用腳步量過 

你曉得云山有多重，你用當家的辛苦比過

 你曉得水深江的江水有多冷，比冬天雪地里挖蘿卜還冷

 你曉得李家灣田壟里泥巴路有多難行 ，因為一步，不止五個腳印

你曉得滿世界的人情多薄多涼

 所以總是喜笑顏開，夢想

 改變那厚度

 溫暖 所有的天空

 大姐 

人世間所有的辛酸冷漠 

你來過又去過去過又來過

 你眼神的光亮 

以及言語的溫度 

無一不顯示你，對這世界的摯愛 

而今上天要催你去了 

你一步三回首三步九停留

 拋不開今生所有

 你港 

“愛軍哎，這舊屋你不要拆 

有了新屋不要丟了舊屋”

 現(xiàn)在 這屋子好得狠 

大姐，你也好得很

好得很的房子

 好好地等你回來做客

 像石山上格阿舅子侄兒子 

候著他們的大姐，大姑娘  

總記得

娘屋里每一次待客

 來得最晏格是你 

你是做了半日工才來的

 還是成心讓所有的人等你 

等你的體面風光，和大駕光臨

像年輕時候巡回做報告那樣 

被夾道歡迎 

今晚明早 

這么多人陪你，送你

 你夠風光了吧 

你夠體面了吧 

今生今世

 那數(shù)不清的日子 

你 

苦了打個哈哈 

累了擦把汗水 

從不讓眼淚當著兒女流 

你將眼淚當汗水流了

你把苦痛用笑聲換了

而今，往后

石山上李家灣

將為聽不到你的聲音而安靜 

將為看不到你的到來而守候 

 “大姐”

 “大娘娘” 

“來卦了嗎？”

 “冇來”

 “再等下！”

 當祭文讀完，外甥外甥女長立靈前，回不過神，家戶長說，“剛才舅舅念祭文，哪個去回個禮？”才有一個外甥孫女過來下跪謝禮。

 照規(guī)矩，孝子給客人行跪禮時，受拜者要平伸雙手托住對方，或拉起對方，同時祝福一句“起得快！發(fā)得快！”孝子就順勢起來了。要不？如果客人多，會浪費時間，孝子也辛苦。 

但這次？應該是外甥過來行跪謝禮？怎么過來一個孫輩級女孩？還讓我不能理解的是，這三十歲左右的外甥孫女居然長跪不起，拉都拉不起來？

 后來，我想起那句老話：“借喪堂哭本身，各有傷心事！”

 放眼大姐滿堂兒孫，卻是這念過大學，南北生活過的外甥孫女最傷心么？

                                             2018.07.09于珠海

寫作意圖：

“借喪堂哭本身，各有傷心事！”

長跪不起的外甥孫女，居然比父母，比舅舅們經(jīng)歷的還傷心？

曾經(jīng)的什么傷心，其震顫頻率與面對死亡如此契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