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世華
夢天嵐在“為先博客”上,至今還留著那首《春天頌》。昨天晚上,我又打馬回去,讀了一遍那首詩:
……
之前 我游蕩在山之南
獨(dú)涉冰河無人問
如今我打馬過鬧市如過平川
惟有她 識我為故人
這樣的句子,讓我喚起有關(guān)春天的遠(yuǎn)年形象。那時候的春天也如詩人一樣打馬過鬧市,卻不肯度玉門關(guān)哪。人人心中都有一道玉門關(guān),惟有孤獨(dú)的詩人,從未忽略過春天,正如“惟有她,識我為故人”?!按蝰R過鬧市如過平川”,是多大的孤獨(dú),又是多大的氣度。而與他一樣“打馬過鬧市如過平川”的春天萬物,又豈是人們一個“頌”字了得。
秋風(fēng)也是如此,“正如你的懶散,風(fēng)吹不動╱你只能帶走少許的落葉和哀愁”——“你之所以不能理解這里的秋風(fēng)╱是因?yàn)槟悴皇撬胗|摸的人”。(《秋風(fēng)》)
有關(guān)現(xiàn)代詩歌,一個最討嫌的地方是,稍不經(jīng)意,寫出來的東西就不像詩,而是話。而往另一方太過,又容易滑入乖戾。天嵐的詩歌,就我所讀過的來看,妙句始終迭出,精神始終飽滿,旋律始終舒暢,風(fēng)格始終深沉而自然。讓人不僅感覺只有這樣的詩歌才有詩的味道,而且讓人感覺那一行一行的奇妙句子是一串一串地出來的。以我的體驗(yàn),深沉與自然,感覺與邏輯,一溜兒出來,大概就可以叫“靈感”。半天憋不出三個字,又想玩深沉的人,恐怕寫不出來這樣讓人心癢癢的句子。
我并非討厭深沉,我只是討厭我無法將我的腦袋所得到的一點(diǎn)深沉,用詩人的嘴巴表達(dá)出來。為此我對我所喜歡的詩人充滿敬仰,并對我所喜歡的詩歌充滿苛求——即使一首深沉的詩,你并不去挖掘它的深沉,它也是一首好詩。那它真就是好詩。
這很難。但可以證明詩人這個行業(yè)很不好混,不像我們教育行業(yè)。正如一個網(wǎng)友在天嵐的博客上所留的言,大概是說,她并不懂得天嵐的詩,但她喜歡天嵐的詩。
如果是因?yàn)橄胄迈r、想深沉而玩深沉,玩象征,玩思想,那么大概兩百年前,這些東西就已被歌德玩得一點(diǎn)也不新鮮。據(jù)說《浮士德》的象征意義至今仍無解。假如真是這樣,那是歌德的偉大,也是詩歌的悲哀。所以我并不那么看,也不太在乎它里面的那點(diǎn)欲說還羞的思想。要讀思想,我找黑格爾;要讀偈語,我直接參禪。問題是我現(xiàn)在想讀點(diǎn)詩歌,我在乎的是詩的感覺——我所能感覺到的詩意。如果我感覺不到,只能說明兩個問題:第一,它本身已讓人無可感覺;第二,我的感覺系統(tǒng)已經(jīng)嚴(yán)重混亂。但無論如何,跟我有沒有深沉的思想扯不上關(guān)系。據(jù)說歌德在81歲那年重上故地,讀到31歲那年自己題寫在山中小屋板壁上的那首《漫游者的夜歌》時,禁不住潸然淚下。在我的《永傳的詩歌》中,我寫道——
假如是從詩意上看,即使讓歌德自己拿自己比較,《浮士德》里那洋洋灑灑一萬余行的詩句所加起來的詩意,是否一定勝過他的《漫游者的夜歌》里那8行句子的詩意?那萬行詩句中的鬧騰,會不會在另外一個傍晚,如他31歲那年的一個傍晚隨手扔下的幾句所描述的那樣,“群動息山頭”,“一切的山之頂╱沉靜”,正如他的“英雄的導(dǎo)師”喀戎所說,“國王逃跑╱平民獲勝╱抬頭望,離這兒不遠(yuǎn)╱月光中聳立著永恒的神殿”(《浮士德·珀涅俄斯河下游》);或者套用格雷的《墓地哀歌》所言:思想逃跑,僅余詩意與暮色平分此世界?——任何一種思想都可能歸寂,詩歌也有可能消亡,但詩意,仍永傳。
現(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一個像樣的中國詩人,不管他今后打算走那條“詩路”,必須首先參透中國古詩歌,然后才能慎重決定,此生還要不要繼續(xù)做中國詩人。中國詩歌中必然要有中國元素。中國詩歌值得后人敬仰的東西很多,其中最難得的那一部分是中國詩歌一上來就擺開的開闊、浩蕩的氣度。無論婉約派、豪放派,中國詩歌體量不大,但體能不小,氣度不凡,精神飽滿。這幾乎是中國詩歌跟中國后生開了個玩笑:要看一看一些不知深淺的后輩詩人的笑話?!F(xiàn)代詩人缺的東西很多,但最缺的是這種氣度。沒有這種氣度,中國詩歌即使走世界道路,也永遠(yuǎn)無法超越自我。
同時我也越來越覺得,每一個詩人都可以而且應(yīng)該保持他那份珍貴的孤獨(dú),但沒有必要把他的詩也弄得很孤獨(dú)。詩孤獨(dú),會陷詩意于貧仄;人孤獨(dú),可以獲得“如今的開闊之地”,“有白鷺常棲”。——我想,這也應(yīng)該是孤獨(dú)的天嵐在“北去的湘江”之后,大方地給自己的一分饋贈。
關(guān)于孤獨(dú),我有足夠的資格說點(diǎn)話,這讓我在讀天嵐的一些被吳昕孺譽(yù)為“賊亮賊亮“的、關(guān)于孤獨(dú)的詩篇時,差一點(diǎn)也要潸然淚下。但此處略去暫不講。說真的,寫下這篇短文,發(fā)表我對天嵐詩歌的一點(diǎn)感覺(感悟還談不上,正如他的詩歌所說,他的孤獨(dú)無人能懂),最初與最終的沖動,應(yīng)該在于這首《此西湖非彼西湖》。同樣是說真的,第一次讀到這首詩,就喜歡得不得了。還只看了兩三遍,因?yàn)榛匚兜木壒?,今天早上一起來,差不多就已?jīng)能背誦。尤其是第二節(jié),讀來讓人愛不釋“口”,那樣的節(jié)奏與旋律,源于唐宋,卻屬于天嵐。
天嵐的頂級詩歌,當(dāng)然還輪不到這首小詩。如前所述,我從這樣一首小詩中,感覺到了一個中國的、中年的同時又是現(xiàn)代的詩人的——詩的氣度。這份氣度源于哪里呢?用此首詩的話說,“日日新,亦眷戀舊情,故而醉心于良宵”。請恕我暫且撇開詩人可能還想表達(dá)的別的舊情,我需要做的是這樣的一個假想:洶涌的洪流也過于龐雜,“沿途掌入夜之燈,花朵隨之綻放”?!爸聊怯纳钐帲惠喢髟露俗薄类?,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哪。但用不著我質(zhì)疑,僅此“端坐”一語,在氣度上,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那“卻在”。
而且詩歌還并不止于此。接下來一句,“北去的湘江帶不走的,你收納入懷。”何等的胸襟與氣魄!“在河西日夜浣洗”,“河西”可是詩情纏綿之地啊,此處詩意看似柔婉,實(shí)則透出韌勁。不知何時,眼前鏡頭已經(jīng)切換,時間與空間連同詩境一齊張開,浣洗之聲似悄然遁去——“如今的開闊之地,有白鷺常棲?!边@是詩歌之境,也是久處孤獨(dú)的詩人終于體察到的生命與人生之境。這樣的句子,假如要在現(xiàn)代詩歌里找到與之氣度對等的句子,大概只能是海子那句已經(jīng)被引述尤其是被仿造膩了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毫不奇怪,在“打馬過鬧市如過平川”的天嵐這兒,在“岳麓山下的鳥鳴里”,會“泊著一個湖”,“此西湖非彼西湖”,“它清亮、安然,相伴于微風(fēng)”。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皶r光鋪就的水面不漫不溢”,“在河西日夜浣洗”。如果不是因?yàn)橛小皦m世”、“人世”、“愛”和“蕩滌”這幾個過于“礙眼”的詞的緣故,我想我差不多會這樣說:這是一個最孤獨(dú)的現(xiàn)代詩人最大氣磅礴的心靈絕唱。這種氣度,最短算來,應(yīng)該也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從詩人那里感覺到了。此種感覺,也使我在吳昕孺的《長發(fā)詩人夢天嵐》里讀到“天嵐永遠(yuǎn)也紅不起來,因?yàn)闆]幾個人能懂他”的句子時——再看看“天涯”之中天嵐的博客里讓人心寒的游絲一樣的人氣——心底竟有一種無可言說又無可抑制的沖動。譬如說,中國的詩歌評論家都哪里去了呢。
那么,只能讓我為你,再吟誦一遍這樣的句子——
1
岳麓山下的鳥鳴里泊著一個湖,
它清亮,安然,相伴于微風(fēng)。
時光鋪就的水面不漫不溢,
泛若漣漪的湖岸亦是如此,
以曲線之玲瓏,
引亭臺軒榭惺惺相惜。
草木隨行,皆欣喜無言。
2
日日新,亦眷戀舊情,
故而醉心于良宵,
沿途掌入夜之燈,花朵隨之綻放。
至那幽深處,一輪明月端坐,
著輕紗薄裙,于顧盼之間,
把艱難人世看淡看輕。
3
北去的湘江帶不走的,
你收納入懷,在河西日夜浣洗。
塵世的洶涌漸次平靜,
如今的開闊之地,有白鷺常棲,
有愛和綢緞,蕩滌人心。
——夢天嵐《此西湖非彼西湖·西湖詩章》
羨慕天嵐!于本已令我羨慕的孤獨(dú)之中,又尋到如此的開闊之地。天地既已開闊,自有白鷺常棲。所以,祝福天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