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畫往事《邵陽日報》
林日新
我8歲那年,學校里來了位瘦高的美術老師。他臉色蒼白,留著濃黑的八字須。我心里怯怯的,經(jīng)常遠遠躲著不敢靠近他。
一次體育課,我信步閑逛,走著走著就來到了一間教室旁。里邊,這位新老師正在上課。只見他拈起一支白粉筆,在黑板上輕輕一抹,一縷白云便如輕紗般飄浮起來;手腕向后微移,幾筆“人”字排開,竟勾勒出鷹擊長空的氣勢。接著,一支綠粉筆落下,云下瞬間鋪展出一片油潤的草地。他再換上橙色的粉筆,點、彎、折,一頭橙黃健碩的黃牛便躍然“草”上。最后,黃粉筆一圈,白粉筆一點,牛背上便坐了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牧童!幾天前,爺爺扶著我騎上老牛背的場景猛地浮現(xiàn)。那牧童,可不就是我么?“哇?!币宦曮@嘆脫口而出,引來滿室哄笑。我羞紅了臉跑開,心卻牢牢釘在了那方黑板前。
放學后,我鬼使神差地繞到他房前。他正為一位女老師畫像。一支普通的鉛筆在他指間如有了生命,刷刷幾筆,紙上便浮現(xiàn)出女老師的輪廓;再輕涂幾下,一條烏黑的長辮,幾綹俏皮的劉海,便栩栩如生地“長”了出來!我屏住呼吸,悄悄湊近,眼睛眨也不眨,疑心那支筆,定是馬良失落的神筆。
“小朋友,想學畫畫?”他忽然抬頭,溫和地問。我用力點頭,臉頰發(fā)燙。他看我癡迷地盯著他手中的筆,便笑著說:“喏,這叫素描筆,筆芯粗些,顏色也濃?!闭f著,竟將手中那半截寶貝塞進我手心,自己另取了一支新的。
這半截筆成了我的至寶。一有空閑,我就用白紙蒙著書上的圖畫,一筆一劃地描摹。之后,我成了他小屋的???,看他畫畫,一坐就是半晌。周末,我漫山遍野地捉蚱蜢、罩草蛉、粘蝴蝶,獻寶一般捧去給他做標本。有時,干脆躺在山坡的草坪上,做他的素描或水彩模特。在他身邊,我貪婪地記下那些色彩的秘密口訣:“紅靠黃,亮晃晃;要想精,加點青。紅要紅得鮮,綠要綠得嬌,白要白得凈……”這些口訣,連同畫筆的沙沙聲,以及顏料混合的氣息,編織成我童年最絢爛的夢。
我搶著幫他擠顏料、調(diào)色、遞筆、洗筆、晾筆……小學四年級到畢業(yè),我竟兩度在縣里捧回繪畫比賽一等獎的獎狀。畢業(yè)時,我明明考上了縣中學,卻執(zhí)拗地不肯去——只為能繼續(xù)追隨這位老師學畫。父親一時不解,以為我只是戀家,氣得罵我:“沒出息!圍著雞籠打圈圈,能出得了湖?”我沉默不語。好在學業(yè)根基扎實,初一期中,我竟考了全校第一。父親恍然,帶著幾分得意:“哦!你是‘寧做雞頭,不當鳳尾’!”我嘴角牽動,卻笑不出來。課業(yè)之外,我所有的心神都撲在了畫上:看他畫,借畫冊,攢錢買顏料和素描筆……畫筆在手,世界便有了光。
家里兄弟姊妹多,我是長子。父親的期望沉甸甸:考上中專,早日工作,分擔家計。他格外看重我的成績,容不得我半點“分心”。在他固執(zhí)的信念里,“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畫畫?他勉強允諾:“玩玩可以,成績必須全校前三!”
初二,物理課壓上肩頭,課業(yè)陡增??晌覍Ξ嫻P的癡迷,已深入骨髓。期中考試,我破天荒地跌出了前五。父親的警告像冰雹砸下:“收心!下次不進前三,看我不把你那些畫筆扔了!”恐慌攫住了我。為了守護那方小小的彩色天地,我開始躲進小書房,在素描本和水彩紙上傾注所有隱秘的快樂與掙扎……期末,當我終于放下畫筆撲向課本時,那份曾經(jīng)的得心應手已悄然溜走。成績單上,第十名的數(shù)字刺得眼睛生疼——遠低于父親定下的目標,離那屈指可數(shù)的中專名額更是遙不可及。
父親那點殘存的容忍徹底熄滅。他沖進書房,一把抓起我心愛的畫筆、顏料、畫稿,狠狠摔在門外?;鸸怏E然騰起!跳動的烈焰貪婪地吞噬著那些線條、色彩和所有無言的憧憬。我僵立在旁,全身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心在無聲地泣血:“爸啊……您燒掉的哪里是廢紙?那是您兒子……正做著的一個活生生的夢??!”
初三,美術老師回了省城。他寄來的繪畫書籍,成了我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微光,后被父親一一截留,再未到我手中。整整一年,畫筆塵封。心頭的火種被強行摁滅,成績竟也如父親所愿,一步步攀升。畢業(yè)考試,我終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被省銀行學校錄取。
三十多年后,我見到了名動全國的恩師。談起那段我學畫的往事,他眼中泛起渾濁的淚光,良久,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
(林日新,武岡市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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