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小傳  

                寧靜

 我的家婆，姓廖名仕英，生于共和國成立那一年的四月十二日，今年實歲七十整。   人到七十古來稀，家婆七十多了。前段時間回家送家公，看到滿頭白發(fā)的家婆，看著消瘦得只剩骨頭的家婆，想起她勤勞而又辛苦的一生，我的內(nèi)心久久無法平靜。我想用我蒼白無力的文字，寫寫婆婆這一生平凡而又偉大，善良而又艱難的經(jīng)歷。

      家婆嫁到王家時應該不到二十歲，當時家公在煤礦上班，家婆就在家操持家務，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養(yǎng)家。家婆一生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平運，平原，平福。在小兒子平福生下不到四十天，天降橫禍，家公在煤礦受傷——坐骨神經(jīng)傷了。看著躺在床上的家公，看著襁褓中的小兒子，看著兩個還不能自理的大孩子，看著身邊七十多歲的老母親，看著家里家外的一大堆事……我的外婆外公、舅舅、姨媽們，都輪番上陣來“轟炸”家婆：你還是去邵陽市大圳管理局（當時是邵陽市響當當?shù)膯挝唬┱泄ぐ?，你守在王家，遲早會被拖死的，你還能有活路嗎？當時，家婆應該也動搖過。因為在七十年代末，吃不飽飯或者沒飯吃在當時是家常便飯！守在王家，前途渺茫;離開王家，自己肯定能解脫。可是這幾個孩子怎么打發(fā)？全部帶走嗎，不現(xiàn)實啊？大兒子平運若給我大伯，大伯家那么多張嘴要吃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每一家都是缺衣少吃的，有的家庭會因為搶吃的而大打出手。那么，大伯家突然多出這一張吃飯的嘴，他們的食物夠嗎？分到大兒子份上還有飯吃嗎？二子平原給我二叔家，二叔二嬸向來都是那么節(jié)儉，他們自己都舍不得吃，那平原還有活路嗎？多次猶豫，幾經(jīng)煎熬，家婆狠心拒絕了外婆家所有人的好意：你們?nèi)慷疾灰獊頍┪伊?，我就留在王家，我們要死就死在一起，能活就大家都活下去！家婆為了家公，為了三個孩子，她唯獨沒有為自己，她決心留下來照顧受傷的丈夫，養(yǎng)育三個年幼的兒子，贍養(yǎng)年邁的婆婆。這一留就是四十多年，這對于一個普通的女人來說是一個考驗，這更是一種極大的煎熬。但是，家婆撐下來了，而且還撐得很體面。

     家婆決定留下來后，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帶著家公四處尋醫(yī)問藥，積極治療家公。幾經(jīng)周折，家公好了，可以走路了。家婆就開始下田務農(nóng)了，一家人要吃飯啊。沒有男人犁田，家婆自己下田犁田。種田，稻田要灌溉，白天沒有時間去放水灌溉，不得已晚上再出去。你想象一下，黑漆漆的晚上，一個女人肩上扛著鋤頭，手里牽著一個孩子（孩子給媽媽做伴，壯膽的），行走在逼仄黑暗，高低不平的田間地頭，悶熱的夜晚還會有毒蛇出來乘涼，喝水，洗澡，危險無處不在，該是怎樣驚險的場景。聽家婆說，有一次，大兒子平運陪著她去田間放水，家婆要大兒子守著那個進水口，她自己再往前去疏通一下小圳?？珊⒆犹Я耍乖谔镱^睡著了，等家婆回到他身邊時，她整個人都嚇懵了：在離孩子不到五步遠的地方，有一條黑白相間的毒蛇正吐著舌頭，朝著孩子身邊爬去。家婆趕緊用鋤頭揮過去，毒蛇跑了，大兒子有驚無險。這件事情讓家婆嚇到不行，于是她跟家公商量，不再種田，讓家公去單位申請把一家人的戶口解決了。 

      其實，在沒有解決一家人戶口的時候，家婆還做了一件事情讓我特別佩服。家婆結婚的時候是住在我爺爺分的一間小小的木房子里，孩子慢慢長大了，房子不夠住。怎么辦？家婆就下決心自己建房子！建房子要紅磚啊，家婆就利用農(nóng)閑時間，自己挖泥，和泥，制泥磚，燒磚。修房子的時候，家婆負責做飯，空余時間又要去和水泥，遞磚頭。房子修好了，蓋瓦請工匠要花錢，為了節(jié)省開支，家婆自己就做小工，遞瓦，遞檁子，甚至她自己爬到屋頂上跟著瓦匠一起蓋瓦。那個時候，家婆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不存在什么恐高，一心就想著能夠將房子早點建好！佩服家婆！ 

      幾年前，家公開始行走不便了，走路不能走太遠，走的時間也不能太長，否則他的腳就會痙攣，十個腳趾頭就會因為痙攣而緊緊貼在一起，而且還會很痛。這個時候，家婆就要給家公一邊按摩腳趾，一邊慢慢的將家公的腳趾掰開，掰開后還要用熱水給家公泡腳，等家公躺下休息了，家婆就要準備做飯。做飯，對于一般人家來說應該比較隨意，但在家婆來說是是一件讓人發(fā)愁的難事。因為家公身體問題，他不能吃辣，不能吃太油，不能吃太硬，不能吃酸，青菜不吃，茄子不吃，稀飯不吃，所以，每一次買菜，家婆都覺得很茫然，不知道吃什么，還能買什么？煮飯呢，也麻煩，米飯?zhí)玻夜怀?，米飯?zhí)?，家公不吃，米飯?zhí)?，家公不吃，唉，真是難為家婆了。

    第二難的是，家公身體不好，消化不良，會出現(xiàn)便秘，會出現(xiàn)腹瀉，這個時候，家婆還要幫家公洗褲子，要三天兩頭洗被子。家婆有嚴重的內(nèi)風濕，天氣冷，她一洗被子就會腳手都腫大，關節(jié)會疼痛。雖然家里有洗衣機，但是家婆怕花錢，怕花太多電費，所以就省著用洗衣機，自己用手洗，她每洗一次被子手就會腫一次，而且腫很久都不會消。真難為家婆了！    

         家婆身體多病，年輕的時候就有冠心病，當時醫(yī)生說她活不過五十歲。內(nèi)風濕嚴重，一到變天，家婆的手腳就會痛，就會腫。而且她的腳趾，手指，背上隨處都可以看到長出來的骨刺，一團一團的，很痛。家婆的手腳一年四季都是冰涼冰涼的，炎熱的夏季都如此。家婆還有糖尿病，大腦供血不足，會暈眩，會突然倒地。雖然她身體有這么多的病痛，但是家婆幾乎不吃藥，也不去醫(yī)院，有時候，我們叫她去醫(yī)院做一個檢查，家婆根本不會配合，她覺得醫(yī)院是坑老百姓的錢的。其實我知道，家婆是不想讓我們知道她的身體有問題，她不想因為自己多病而突然倒下。她要堅強再堅強！因為她要讓她的孩子安心外出，安心在外面工作，讓孫子安心學習。因為她要幫我們在家照顧多病而又行動不便的家公。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五一假期回家到家公去世這段時間，家婆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意志力真是驚人！五一，家公病情愈加加重，在市人民醫(yī)院里面，醫(yī)生表示無能為力。于是我們只得將家公接回鄉(xiāng)下，開始幾天，王老大在家服侍，家婆還輕松一點。五月十號，王老大的假期完了，他必須回廣州上班，而且也是因為家公的狀況好轉了，家公也一直都在催促大兒子回廣州，家公怕大兒子丟掉工作。大兒子走了，家婆的負擔太重了，一是要給躺在床上的病號做飯吃，家公只能喝粥，家婆要吃米飯，所以，做飯要分開做。其次，家公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家婆要去給家公換紙尿褲，要給家公翻身，家婆瘦成皮包骨頭了，幾天都吃不下飯，根本翻不動家公的身體，而且這個時候家婆還要忍受家公的無名火。到了晚上，家婆更是難受，家公翻身的頻率太高了，家婆晚上根本沒辦法睡覺。白天，晚上這么折騰，家婆實在承受不了。十六號晚上，家婆自己就暈眩了，倒在家公的身邊半個小時左右才蘇醒過來。十七號下午，家婆打電話給我，哭著向我訴說她很害怕，她很辛苦，她好難受。

     因為家公肺癌晚期，他全身都痛，那種痛讓家公生不如死。家公痛起來的時候，不斷的呻吟，不停的用那能夠活動的手捶胸口，不時的問家婆：這么痛，怎么不死啊？……看著跟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丈夫那么痛苦，家婆的心都碎了，但是家婆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只能不停的安慰家公。家婆，看著像風中的殘燭一般的家公，她的內(nèi)心近乎崩潰。十七號那天下午，我跟家婆說她一個人在家撐得那么辛苦，就叫她大兒子辭職回家，跟她一起照顧家里的病人。但是，當家婆聽到我這個決定的時候，她馬上就否決了，非?？隙ǖ母嬖V我，沒關系的，她一個人能行，不要我們擔心，我們也不要回家。家婆就是這樣堅強的一個女人，將人生的風雨一肩挑起。她為這個家付出太多太多，她在這個家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但是，在人前她依然是堅強的。這樣的一個女人，著實令我佩服，她太不簡單了。  

      現(xiàn)在，家公走了，家婆很傷心。她跟家公相濡以沫一輩子，他們不爭不吵，不離不棄，形影相隨，他們同甘共苦，風雨同舟，相敬如賓，是我們年輕人的榜樣。現(xiàn)在，家公離我們而去了，家婆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情在這個時候全部涌上心頭，她哭自己遭罪的一生，她哭家公的撒手西去，她痛不欲生，她肝腸寸斷，她想跟著家公一起走啊……但是，她又想著自己還不能撒手而去，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她在家公去世后再一次堅強起來，勇敢的面對家里的殘局。  盡管家婆膽小的要命，家里的一點點響動都可以讓她膽戰(zhàn)心驚，但是她還是克制住自己，在我們離家的那一刻，她的臉上依然是面帶微笑，很堅定的告訴我們：放心吧，有你們的嬸嬸在陪我，不要擔心。 

     家婆，您為了這個家辛苦操勞一輩子，您勤儉持家 ，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用自己單薄的肩膀撐起我們的天，您是一個平凡而又偉大的妻子、母親，是我最敬佩的人！

                         2019年7月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