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世華

在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中，小克利斯朵夫是個音樂天才，他連字還不怎么寫得起來，卻在他精通音樂的祖父一直期待他成為一個音樂家的贊賞聲中，完成了幾支曲子——這些曲子都快把祖父感動哭了。

祖父的感動很可能把一個天才的音樂家毀掉?！靶叶煨源竞?，再加一個從來不想給人什么影響的人的影響救了他。”這個從來不想給人什么影響卻影響、救了他的人，是他那個對音樂“什么都不懂”的舅舅。舅舅一口咬定小約翰寫的是“多難聽”的曲子。小約翰哭著說，“為什么您要說他難聽呢？”舅舅很泰然地說因為“它無聊，它沒有意思”，“你寫的時候，心里就沒有什么可說的。干嘛你要寫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可憐兮兮地對他舅舅說，“我就想寫一個好聽的歌?！?/span>

“對啦！你是為寫作而寫作的。你為了要做一個大音樂家，為叫人家佩服才寫作的。你驕傲，你扯謊：所以你受了罰……音樂是要謙虛，真誠。要不然還成什么音樂呢？那不是對上帝不敬嗎？褻瀆上帝嗎？他賜給我們那些美麗的歌，都是說真話跟老實話的?！?/span>

對于每個“天性淳厚”的兒童而言，語文里的寫作顯然比音樂里的寫作更具有普適性。問題就來了，我們這些一直想給人什么影響的人，在給學(xué)生作文什么影響呢？我們又是為了什么才要讓學(xué)生作文呢？

我越來越懷疑，作文教學(xué)的目的——為提高寫作能力而寫作——的正確性。寫作的確可以提升寫作能力，但我們不是為提升寫作能力而寫作。那我們?yōu)槭裁匆魑?？在《我的作文，來自生命的天籟》中，我寫道：

當(dāng)然不是為怎樣作文而作文，也不是為將來要作文而作文，而是我們此刻有話要說，是此刻我們心中有了想法、感受、意見、感情、沖動，而要作文。離開了這些東西，作文簡直就是個毫無意義、極其無聊的東西。這種無意義與無聊的感覺，就如同讓我們連夜趕寫一個垃圾材料那樣的滋味。

每一個兒童——至少是大多數(shù)兒童——都大概是要和小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樣，在他生命的某段時間里，躺在草地上，擔(dān)心一塊小云馬上就要被大云吞下去的。我越來越認(rèn)為，兒童作文首先要把這樣的敏感力、好奇欲、純凈心……納入“作文范疇”——不管兒童的生活天地有多狹小，但這些來自生命的東西，比如一個稀奇古怪的念頭、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一個在成人眼里不屑一顧的神奇的發(fā)現(xiàn)……在兒童世界里，卻多到讓人無法預(yù)料的地步。這么多好東西總要有個儲存的地方。而這個地方，除了大腦，最好的就是文字——當(dāng)然圖畫、音樂也是很好的，但對于一般兒童，文字比圖畫、音樂更能輕松、自然地記錄下這些東西。

通過寫作將這些有趣的東西變成文字，同樣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不要再另辟蹊徑制造作文素材與作文興趣，也不要再拔高，不要再提純，不要嫌棄它并沒有多大意義，甚至也不大講究章法，總是有“意猶未盡”的遺憾，純粹是原生態(tài)的呈現(xiàn)……這無論對于保護(hù)學(xué)生的想象力、發(fā)現(xiàn)力、敏感力、觀察力、創(chuàng)造力，還是讓學(xué)生養(yǎng)成干凈、自然、健康的文風(fēng)，都極為有利。

這樣來看，學(xué)生作文同時還應(yīng)該是保存兒童天性與生命本真的很好的文化手段之一，而不是恰恰相反，因為要“作”一篇正兒八經(jīng)的“好文章”，而將這些好東西摒棄——甚至抹殺掉。

讓兒童在作文里寫下的第一個字就與生命牽手，不是苛求，而是底線；而一切作文技巧也都必須建立在生命基座上自然生長。理清了這些，我們就可以判定，一切為提高寫作能力而進(jìn)行的“習(xí)作訓(xùn)練”——包括擴(kuò)寫、改寫、續(xù)寫、仿寫、根據(jù)命題或者材料寫……都有多么荒唐。

越是想讓學(xué)生寫出好文章，學(xué)生就越寫不出好文章。如果作文還可救，那么真正能夠“救”作文的，是那個“從來不想給人什么影響的人”，而不是自詡最高明的作文指導(dǎo)教師——高再明的作文教師都是最蹩腳的老師。何況據(jù)我所知，很少有教師有意要將作文往好里教，而更多是故意往壞里教。

* 本篇最初發(fā)表于《湖南教育》中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