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突然要走。臨走的時候，交給我一封厚厚的信。友低聲說：“我走了，替我交給翠，拜托了?！?/p>
翠，我是認(rèn)識的，以前的同事，沙田阇西本地的人。在阇西山北的村落里，有翠的家。翠于年前就辭工走了，可我對她還是有印象的，高條條的個兒，微微黑的肌膚，生動的俏臉，恬然的微笑，就如阇西山地上生長的一株玉米，青翠可人。當(dāng)初，友就是像喜歡阇西的玉米一樣喜歡上翠的。
友喜歡吃粗糧，鐘情阇西沙地上出產(chǎn)的甜玉米。我不喜歡啃玉米棒子，可友卻常邀我去買。阇西的農(nóng)家，就在自家的地旁設(shè)一個小攤，擺一個爐灶，架一口錫鍋，就煮出了一鍋玉米香的田園風(fēng)味。友拉著我，穿過一條一條窄窄的田埂，越過一畦一畦豐產(chǎn)的玉米田，硬要走到山北的一塊玉米田邊才肯駐足停息。翠就是玉米田的主人，友一到，翠就像蝴蝶樣飛進(jìn)地里，迅捷的掰下又嫩又甜的大玉米棒子，麻利的投入滾開水的鍋中，最后大家就啃著玉米席地而坐大話桑麻了。翠的普通話水平和與友的熟悉程度讓我驚奇。我這才明白，友自詡喜歡吃粗糧，卻最終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玉米而在乎翠也。
翠是個中專生，現(xiàn)在家待業(yè)。閑了，就弄出這么個小攤來消磨。友說，翠，等到哪天我們工廠招工，你索性就來試試吧，你能行的！翠一臉恬然的微笑，行啊，我是想到工廠去歷練一下呢！你要是能幫上我這個忙，我請你免費吃一年玉米。友說，好啊，說話算話，一言為定！友伸出手指要與翠拉鉤，翠躲閃了一下，最后還是伸出小指與友的小指鉤在了一起。其時，阇西傍晚的霞光鋪照在翠的臉上，翠的臉紅彤彤的。
回來的路上，我一臉詭笑的捅捅友指指翠：“有電了，追?。 庇训哪樉屯纯嗟某閼A了一下：“我的家鄉(xiāng)有……”。友的目光就呆呆看著滿垅的玉米林。我知道友在想著玉米樣的翠，就沒有再說話。
友是有女朋友的人。女友是同學(xué)的妹妹。友談起自己與女友相識相戀的經(jīng)過，聽起來極像一部戲劇。友前年春節(jié)回家，有一天傍晚去找一個同學(xué)，在同學(xué)的村口看到了一個洗衣服的紅衣少女，心里就為之格登了一下。友說，他在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動了心，內(nèi)心涌過一陣強烈的需要，有一種好想好想要一個女朋友的感覺，好希望眼前的紅衣少女就是自己的女朋友。后來進(jìn)了同學(xué)的家，幾年不見，同學(xué)已成家立業(yè)生子，閑談時同學(xué)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說沒有。同學(xué)又問他要找個什么樣的？他沖口而出就說有你村頭溪邊洗衣的穿紅衣服的女孩子的樣子就差不多了。就在這個時候，院子里就有個女聲清脆的叫了聲“哥”。友一照面，原來叫哥的就是洗衣服回來的紅衣少女。同學(xué)頓時就哈哈大笑起來。友羞得面紅耳赤不敢作聲。后來，在同學(xué)的撮合下，一問他妹子，知道兩人自見了一面竟是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一見鐘情，于是在友年假上的正月十五就把親事定了下來。
可友還是和翠相戀了。我們廠招倉管的那天，友一口氣跑到翠的田頭，一把拉了翠就往廠門口跑。人事通知翠進(jìn)去面試的時候，友還渾然不覺的緊握著翠的手。我嘿嘿嘿鬼笑了三聲才把友驚醒，友的臉羞成一塊紅布逃得像一只脫兔。翠被錄用了，友請我喝酒，感謝我拍板要了翠。我欣欣然去了。翠請我吃玉米，我就板了臉一本正經(jīng)的說，玉米是我吃的嗎？逗得翠就有點不好意思。友就拉著翠的手往玉米地深處走。于是我知道，友從此不僅要吃上免費的玉米，還要得到青翠可人的玉米的翠。
一顆愛情的玉米種在多情的心里，就一定能經(jīng)長出茁壯的苗，開出不凋的花，結(jié)出飽滿的籽嗎？我問過友這個問題。友沒有回答我，我也不敢想象友最終的愛情結(jié)局。友和翠真實的在愛著，投入的在愛著，瘋狂的在愛著，不顧一切的在愛著，他們一直在愛著。我旁觀著友的愛情，有時候也會在心里輕輕發(fā)問，友，你忘了家鄉(xiāng)的紅衣少女了嗎？翠，你知道他家鄉(xiāng)的紅衣少女嗎？友的私事，我肯定是不會和翠說的，可心里就總是有種不舒服的牽掛，有種不公平的慨嘆。
年假的前夜，友去了翠的家，一回來友就疲軟的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我問，怎么啦？吃多啦？友就噴著滿口的酒氣大嚷，你說，要我去哪里弄十萬元錢啊？在友沒頭沒尾不成句子的牢騷中，我慢慢弄清了其中的原委。友去翠家，是翠的父親約的。老人和友談了，友和翠談戀愛，他不反對，友要當(dāng)他的女婿，他也認(rèn)同。但是，他不會讓翠嫁到湖南去的。他要友拿出十萬元錢來，他再拿出幾萬元錢來，在阇西這里選一塊地，為友和翠建一個愛巢成一個家。友苦著臉說，老實講老人的要求并不過分，也是為了我和翠好，可我，一個打工仔，到哪里弄這十萬元錢去？友說的是實情，友工資不高，又屬于那種不會攢錢的人，家里還有老母和弟妹等著開銷。友，確實是拿不出十萬元錢的。
友第二天就回家過春節(jié)去了。翠沒有來送，我留廠我不回家我送。友走時告訴我，昨天他和翠吵了，原因就是為他的去留。其時翠已辭工，進(jìn)了他老爸給她找的一個單位。友回去的日子，翠來了九次，問了我九次。我才知道，友自從回去后就沒和翠通過音訊。友延了假，正月二十八才上來。翠聞訊就趕過來了，友卻把她拉到一邊，不知說了句什么話，翠就捂著臉哭著跑了。
友拉我喝年酒。我一路數(shù)著友的不是，你神經(jīng)啊你吃了槍藥，你知不知道你回去后他來了九次問了你九次失望了九次，現(xiàn)在人家來了，你見面就給人家氣受，你……友一言不發(fā)給我倒酒，一杯一杯自顧自喝悶酒，最后友在仰頭將滿滿一杯酒喝了個底朝天后，然后趴在桌上孩子似的哭了：“周，周，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回家結(jié)婚了！”我聽了目瞪口呆。友喝得酩酊大醉，一會兒叫著翠的名字，一會兒又叫著他老婆香的名字，一會兒又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我不該吃玉米啊，我不該吃玉米……”
友自此就決定再不見翠。也許這是友結(jié)婚后第一個堅定的想法?？纱溥€來，哭了后的第二天就來了。翠在廠門口等友，友躲在宿舍不肯出去。翠從日出等到日落，從早晨等到傍黑，不喝一口水，不進(jìn)一粒米。我有點過意不去，就去叫友。友不動，我就把他一腳踢出了宿舍關(guān)了門。友出去后很晚才回來，回來后像一只悶雞，只一個勁兒嘆氣、流淚。我問友談得怎樣？友說翠還愛著他，她要和他重新開始。翠哭著說，春節(jié)我要不放你回去就好了，春節(jié)我要和你回去就好了，十萬元錢是我老豆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啊，回湖南就回湖南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不管你結(jié)了婚還是沒結(jié)婚！友說到這里，眼淚奪眶而出，人泣不成聲。
我扳過友的肩，我盯著友的眼睛想要洞察他的心。我問，友，你還愛著翠嗎？友說，愛！我又問，友，你愛你老婆香嗎？友說，我也愛，我無法不愛，我不得不愛！
友一談起他的老婆香就特別動情，就很失態(tài)。多好的一個女孩，還沒過門就住進(jìn)我家，把我的老娘當(dāng)親娘，把我的弟妹當(dāng)親姊妹。娘生病了，她用自己的私幾錢給她治病；弟妹少學(xué)費，她用自己的私幾錢去添補。我家的早晚稻，他請人收了，兩季的稻谷，她幫著曬了。友說，多好的女孩啊，我寄回的去的錢，她一個子兒不花，盡給我存著，我一回去，她就拿著折子給我看上面的數(shù)。她少女的臉啊，因經(jīng)年的室外勞動曬得黝黑；她少女的手啊，因經(jīng)年的勞作，顯得皮干肉糙?？晌?，能挑剔她什么嗎？她在家比我這個兒子還要做得好?。∥一丶业牡诙?，娘就催我快辦親事。我剛一支吾，娘的巴掌就打了過來，娃啊，你要是在外玩花了心辜負(fù)了香兒，娘立馬就橫刀死在你的眼前。友說我哪敢出聲啊我哪敢出聲，娘說到這個份上我哪敢不依?。】晌腋嬖V你，我的心里是想著翠的，我想過翠的。新婚的夜里，我想的全是翠。可天亮的時候，我看到枕著我的手臂睡得正甜的香時，我的心不得不回到這個已是老婆的女子身上來?。?/p>
我撫著友的肩，我也不知說什么好，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友，我又怎么開導(dǎo)你呢？既然相愛不是為愛情，婚姻不是為了幸福，活著不是為了自己，那你就趕快抉擇吧！友，你必須抉擇！
友就突然決定要走。翠還來廠門口，下班的時候就來，癡癡的在廠門口守望。友，就在宿舍里寫那封長長的厚信。友走的時候，忙亂倉促，猶如惶惶之犬。我送友走，友再不敢靠近山北的玉米地。
翠在友走后的第二天又來了，我把友的信遞給她。翠面無表情的接過信拆開信讀完信，然后面無表情的離開。翠早已沒有眼淚。翠走時背影枯瘦，似收獲后曬干的玉米秸子?？莞傻慕兆?，枯黃的葉子，在風(fēng)中吱呀搖擺、無聲哀號。
翠的背影在我的視線漸行漸遠(yuǎn)了，翠走在初春的阇西田野上，滿垅的地，曾經(jīng)就是一畦畦玉米田，不久以后，青翠的玉米林又將重新蓬勃蔥郁。春寒料峭，一陣風(fēng)正席地而起，從阇西的田野上空掠過，我看到翠無力的張開手臂，立即就有一團(tuán)紛紛揚揚的紙花如雪片一樣落在了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