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世界,富庶乾坤的一九八三年的一個晴朗的初冬早晨,東方剛剛泛白,大地才浮動霧朦朦的青光,座落在山麓溪畔的水頭溪村就醒過來了。隨著一幢幢紅磚、灰磚、土磚、水泥磚村舍敞開大門,很快便奏出一支鳥啼、雞鳴、鴨唱、狗吠、牛吼的熱鬧生活交響曲。這樂曲又很快被融匯到各家各戶有線喇叭、收音機(jī)、錄音機(jī)的大合唱中去了。
有著“日出而作”傳統(tǒng)的村民們,懷著輕松、歡快、知足的心情,開始了每日如常的例行功課:男人嘴邊叨著兩頭齊的紙煙,挑著木制、鋁制、鐵皮制的水桶,到井邊汲水去了;手捏木梳、骨梳、彩色塑料梳的婦女,吆喝著雞群出院、鴨群下河;身穿尼龍衣衫、腳踩半高跟鞋的姑娘,牽著牛兒在田邊吃草;……在這常見的畫圖中,也有不少新鮮的鏡頭:幾部跑運(yùn)輸?shù)氖址鐾侠瓩C(jī)、大拖拉機(jī)、解放牌載重車,唱著“突突”的進(jìn)行曲駛出了村莊;幾位上區(qū)中的“未來大學(xué)生”將自行車蹬得飛轉(zhuǎn),去趕早學(xué);幾個為期望已久的“新居”熬紅了眼睛的中年人,蹶著屁股趴在自己的磚窯邊,細(xì)看窯中火色?!?/p>
此刻最熱鬧的還是活躍而歡樂的小溪邊。洗菜的、淘米的、洗衣的、磨紅薯粉的,男男女女,沿著曲折的溪岸,蹲成一道長蛇陣,手不停,嘴也不停,話聲、笑聲、嘩嘩的流水聲,匯成了熱鬧的晨曲。
這時,溪邊人群中,突然飛起一聲驚呼:
“看喲,大漢今天打扮得象個新郎公!”
眾人目光,如同利箭一般射向走在溪岸上的一位魁偉大漢。這漢子方臉盤,高鼻梁,濃眉、大眼、厚嘴唇,在寬肩、圓腰、長腿的身架上,穿著筆挺的鐵灰色滌卡制服,下巴刮得一溜光,紅光滿面的,使這位在田里土里日曬雨淋磨練出來的四十來歲的漢子,看上去頂多不過三十來歲,確實很有點像“新郎公”。此刻,他正朝橫跨溪水的木橋走去。
這惹動了溪邊女人們的好奇心,嘰嘰咕咕道開了長短:
“你看喲,大漢穿得好抖俊,儼像城里來的干部?!?/p>
“是哩,還是四個插袋的。若掛上支鋼筆,就更像了?!?/p>
浸涼而清爽的晨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將這些話語灌進(jìn)大漢耳里,他覺得就像蜜汁流進(jìn)心窩,感到暖暖的,甜甜的。穿慣對襟家織布褂子、從來不會講究衣著的他,平生第一次為穿什么衣進(jìn)城折騰了大半夜。昨夜里,他脫衣上床了,又爬起來,敞開衣柜,拉亮電燈,把自己有限的幾套衣服搬出來,這件穿穿,那件試試,思謀好半天,才定下穿這套從沒挨過身的滌卡中山裝。待到今早晨衣褲上了身,他又覺得渾身不自在,全身像是繃緊了似的。有好幾次走出門了又打轉(zhuǎn)身,想換下來,但又終于沒舍得換下來。這些嘰嘰喳喳的評論,使他對自己的衣著有了信心,感到自在而又舒服了。
溪邊的自由漫評仍在繼續(xù)著:
“那套滌卡衣,怕就是竹花嫂子捎回來的!”
“準(zhǔn)是,看那做工也認(rèn)得出,周圍團(tuán)轉(zhuǎn)難尋出這樣的好手藝?!?/p>
“大漢不是不肯穿嗎,他還說了:靠穿老婆的衣,算不了男子漢!”
“嘻嘻,男子漢,軟骨風(fēng)!”
“你不能細(xì)聲點嗎,看,人家聽見了?!?/p>
“聽見就聽見嘛,我又不是背后說短,還怕他聽見?依我的脾氣,還要扯起喉嗓喊哩?!?/p>
這說話的老嬸子果然高聲喊道:
“大漢,你打扮得這樣漂漂亮亮,莫非是進(jìn)城接竹花嫂子?”
滿面紅光、眉開眼笑的大漢,大聲應(yīng)道:“是呀?!苯又?,又興致勃勃地說:“常言道得好:屋里無女,一家沒主。沒有個女人,冷鍋冷灶冷門坎,哪像個家!如今好了,倉里有谷,欄里有豬,塒里雞鴨成群,袋子里還有燥票子,該接明明他娘回來過幾天松活日子了,是不是呀,哈哈哈哈……”
這一串銅嗓鋼音般的大笑,震得山崗起回聲,嚇得兩只在路邊吃露水草的大白鵝,扯著長脖頸,張著大翅膀,“哦哦”連聲地?fù)涞叫∠锶チ恕?/p>
“哈哈,大漢,好兆頭,好兆頭!”溪邊眾人齊聲哄笑起來。
大漢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水頭溪一帶,山水清秀,民情敦厚,習(xí)俗淳樸,一些沿革悠久的節(jié)慶婚喪儀式,頗有特色。比如迎親隊伍,于鑼鼓、嗩吶樂班之前,必有一對火燭輝煌的大紅燈籠導(dǎo)前,一對紅漆木籠挑有兩只肥碩的大白鵝隨后?!鞍座Z、白鵝”,既諧“卿卿我我”之音,又有“白頭偕老”之象征意義。大漢進(jìn)城接老婆,出門就碰上一對大白鵝,豈不是好兆頭!他喜不自禁,虛著一雙喜迷迷的眼睛,瞟著如漆如膠般悠游于清澈溪水中的幸福的大白鵝,醉了一般,只覺得雙腳都輕飄飄的了。
一時,祝賀、慰勉的話語,如同歡快的溪流,又如四月的熏風(fēng),從大嫂子、老嬸娘們那一張張靈巧、拙訥的嘴里傾吐出來,滋潤了大漢的心田。
“大漢,告訴竹花嫂,要她快點回來,如今水頭溪不似當(dāng)年,也變富了?!?/p>
“早就該去接了。屋里有個女人,當(dāng)?shù)脽伺枘咎炕穑瑒诶哿艘惶鞖w屋,熱飯進(jìn)口,熱水燙腳,熱言熱語暖心懷,熨貼多了?!?/p>
“大漢這幾年真不易呀,屋里屋外,又做男人又當(dāng)婆娘。不是嬸娘我夸你,打著燈籠也難尋你這號好男子漢!”
大漢心里象翻倒了五味瓶,一會甜甜的,一會辣辣的,一會又酸酸的。他有的是氣力,缺的是伶牙俐齒,不善于用語言表達(dá)感情。他只是憨厚地用笑臉迎著笑臉,喉嚨里發(fā)出“嗯、嗯”的應(yīng)答聲,大步踏上圓木拚成的橋板,那百五六十斤的軀體,加上沖碓似的腳步,壓得小橋忽悠忽悠,吱吱嘎嘎響。
溪邊的嫂子、嬸娘們?nèi)栽诟袊@:
“唉,硬是竹花命好,修了這么個好癡心男人!”
“哪里是命好,分明是長得漂亮。十個男人有十個看到漂亮女人走不動路。”
“依我看,十個漂亮女人也是十個硬心腸。若是我,就是喝清湯寡水,睏茅屋草窩,也舍不得丟下這么好的男人飛進(jìn)城去?!?/p>
“唉,只怕大漢是竹籃提水空費(fèi)心,老婆接不回!”
“那何能?”
“你沒聽說,如今竹花在城里發(fā)財了。”
“我們水頭溪也富了嘛?!?/p>
“那也不能跟人家比呀。人家竹花成了錢砣子,錢多得用秤稱。哪看得上你那幾粒谷子,幾頭豬!”
“我就不信有了錢連男人也不要了。”
“世界上的男人多得很,象竹花那樣漂亮的女人,又能干,又有錢,只怕男人圍得不通風(fēng)?!?/p>
“……”
已經(jīng)走在一步一閃的橋上的大漢,自然沒有聽到這些飛短流長,他的心境歡快極了,如同橋下明凈、湍急的溪水,正映滿絢麗的朝霞,高唱激越的歡歌。
大漢過了橋,上了一道坡,拐進(jìn)一個山埡,正走著,突然聽到一聲清亮而熟悉的喊聲:
“眾哥哥!”
“啊,臘妹!”
她走過來了,從路旁一棵合抱粗的古柏邊,從輝映著一片金色朝霞中走來了。金輝染紅了她那張長相平常的臉,照亮了她結(jié)實而健康的身段。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
他憨笑著,無話找話說:“我進(jìn)城去?!?/p>
“曉得?!?/p>
她勾著頭,默默解一個藍(lán)印花布小包。好一陣才解開,拿出一雙黃解放鞋,遞到他面前:
“穿上?!?/p>
“我不要。”
“看,腳指腦要拱出來歇涼了?!?/p>
他看了看穿了兩個洞的膠鞋,執(zhí)拗地說:“我到城里去買?!?/p>
“這是伯伯要我交給你的?!?/p>
“那是春寶買的,我更不要了?!彼麘B(tài)度很堅決,將臘妹的手推了回去。
“不,是竹花嫂給伯伯買的?!?/p>
“她買的?”
“是呀。竹花嫂最愛精致,你穿精致點她才會高興。”
大漢不作聲了,順從地接過新鞋,坐在路邊巖石上換著,不肥不瘦,正好合腳。
她默默將換下的舊鞋包在藍(lán)印花布里,然后將坦蕩的、祝愿的、鼓勵的眼光盯著他,說:
“你就告訴竹花嫂,只說臘妹說了,她若再不回來,我就要舞起龍燈去接她!”
龍燈,龍燈,正是這象征吉祥、幸福歡樂的龍燈,給大漢帶來人世間難得的幸福。也正是這銷魂奪魄的幸福,又給他招來了辛酸與苦痛。一時,他思緒萬端,浮想聯(lián)翩。他沒有注意臘妹是怎樣突然背過臉去,是怎樣突然朝小茅草路匆匆跑去,又是怎樣消失在對面那片開滿清香、潔白小花的茶子林中的。但那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的她那聲出自肺腑的呼喊,卻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你記住,告訴竹花嫂,她再不回來,我就舞起龍燈去接她。”
他耳朵里只是嗡嗡鳴叫。龍燈,龍燈,又是龍燈,叫他心喜,叫他心順,叫他心酸,叫他心碎的龍燈!大漢大半生的酸甜苦辣的經(jīng)歷,就是從舞龍燈開始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