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路明跟高福業(yè)在老虎跳上發(fā)生爭論的時候,在分指揮部黨委會議室里,圍繞著把劈開老虎跳的任務交給誰的問題,發(fā)生了一場更為激烈的爭論。
這是一次分指揮部黨委成員的碰頭會。由于在黨委擴大會上對老虎跳三個不同的方案進行過反復討論和比較,所以在碰頭會上較順利地通過了采用劈開老虎跳的方案。可是一當提出把劈開老虎跳的任務交給誰的時候,分歧又出現(xiàn)了。副指揮長許高林認為老虎跳任務艱巨,民兵連一沒機械,二沒修鐵路的經(jīng)驗,不能勝任,只能把矛盾上交,請求總指揮部增調機械化程度強的專業(yè)工程隊來對付。指揮長周群則認為盡管老虎跳工程艱巨,但在千里鐵路工程全線鋪開,機械、專業(yè)隊安排不過來的情況下,只要充分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發(fā)揮民兵的積極因素,同樣可以戰(zhàn)勝困難,攻下老虎跳。……
碰頭會在激烈的爭論中進行,連續(xù)出現(xiàn)幾次僵持局面,一直拖到午間休息都快結束了才散。
周群從小會議室走了出來,十月的清風,帶著淡淡的菊花香,吹在他那因激動而微微發(fā)燙的臉頰上,使他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清爽味。他向并排走著的靜默寡言的許高林看了一眼,關切地說:
“老許,還有什么想法,等會咱倆再好好談談?!?
許高林站住了,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淡然的微笑:“要談的我都談了,會上也是按著你們的意見通過了,你是黨委書記,又是指揮長,要相信我是能服從組織決定的?!?
“能遵守組織原則是對的,但重要的還是要弄清思想,統(tǒng)一認識。”
“應該說我們的認識基本上是統(tǒng)一的。我們的出發(fā)點不都是為了修好路,完成好上級黨委交給的任務嗎?采用劈開老虎跳的方案,我也基本同意了。分歧只是采取怎樣的方法,怎樣部署兵力的問題。”
周群搖著頭,嚴肅而尖銳地說:“不,我們的認識基本上沒有統(tǒng)一。同志,這不單純是個方法問題,也不單純是怎樣部署兵力的問題,而是個路線問題,是個怎樣對待群眾運動,沿著什么路線修建鐵路的問題……”
許高林知道自己說不過老周,趕忙說:“好啦好啦,這樣吧,讓我好好想一想,以后再找機會談?!?
周群習慣地咬了咬嘴唇,不安地望著許高林緩步走去的背影。很快,他聽到一陣緩慢而沉重的樓梯聲,知道是老許回到那與外界嘈聲隔絕了的小窩里去了。他又深思地咬了咬嘴唇,才轉身向辦公室走去。才走出幾步,就被器材組一位副組長攔住了,遞給他一疊向總指揮部請求調撥器材的呈報表,要他過目簽字。他一邊走,一邊翻閱,翻著翻著,兩道眉毛不由得結成了疙瘩。
“手伸得長長的,要這么多機械呀!”他語氣雖然很輕,但鮮明地含有責備的成分。
副組長不安地解釋道:“是許副指揮長這么布置的?!?
周群“嗯”了一聲,又翻了翻呈報表,然后說:“你把這些先放在我這里,等黨委研究討論后再決定報不報,好嗎?”接著又說:“同志,往后做預算,考慮問題,一定要遵照毛主席有關依靠群眾,自力更生的教導,兩只眼睛要多向下看,要充分估計群眾的智慧和力量。”
那位副組長答應著,如釋重負似地走了后,周群才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這是一間不很寬敞的小房,陳設也十分簡樸:臨窗擺著一張舊寫字臺,幾張折疊式的椅子挨墻放著。墻的上方掛著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語錄;下方掛著一幅巨大的鐵路線路藍圖。
由于整個指揮部各部門的辦公室都集中在這棟樓房里,周圍熱鬧得很,陣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接洽公務的談話聲,再加上幾部打字機有節(jié)奏的響聲,像交響樂一樣地一齊從敞開的窗口撲了進來,灌進周群的耳朵里。他并不認為這些聲音嘈雜、吵鬧,他習慣了在這種緊張而繁忙的戰(zhàn)斗氣氛中工作。
陽光透過院子里那一排落葉了的槐樹的枝條,射進窗口,像舞臺上的追光那樣,映照在對面墻上貼著的“什么工作都要搞群眾運動,沒有群眾運動是不行的”的毛主席語錄上??粗@條語錄,周群心情十分激動,大步走到線路藍圖邊仔細地思考著全線的施工部署。那插在藍圖上標明橋梁、隧道重點工程的小三角紅旗,密密麻麻,牽成一條長線,這條紅旗連成的長線,就足以說明工程的艱巨。幾天前,他曾和一位工程師對全線工程作了一番粗略的估算,那計算的結果是既雄偉又叫人吃驚的:單把全線的橋梁、隧道連接起來,就相當于天津到北京距離的兩倍;如果把全部土石方工程堆成高寬各一米的長堤,就可以繞地球三周多。這樣大的工程全線鋪開,一舉完工,需要多少人力、機械、資材呀!他又想起了總指揮部黨委書記說過的一段發(fā)人深思的話:“有人說資本主義國家鐵路建設機械化程度高,我們并不否認他們有機械化,但是有機械化又怎么樣呢?他們修路還不是只能修一段,通一段,再修一段,如果象我們這樣,千里線路一齊鋪開,恐怕他們連想都不敢這樣想??晌覀儏s敢這樣干,困為我們不僅有一定的機械力量,而且有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廣大群眾?!彼@樣想著,又細細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小三角紅旗,在心里說:是呀,我們的機械也不算少,那一面小紅旗,就標志著有一支機械化工程隊在戰(zhàn)斗,而這些工程隊所擔負的任務,只是全線的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二的工程必須由既沒有機械,也沒有修路經(jīng)驗,而是摸慣了鋤頭把的民兵來完成……他這樣思考著,又踱到辦公桌邊,情不自禁地拿起桌上那份表調器材的呈報表,心里沉甸甸的。他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許副指揮長那沉濁緩慢的聲音:“我反復考慮,由于時間緊,任務重,像老虎跳這樣的艱險工程,靠一雙白手的民兵是拿不下的。我們已經(jīng)從降低造價出發(fā),迎難而進,擔著風險選擇了劈老虎跳的方案,算得上是不錯的了。為了順利完成這一任務,向總指揮部提出來,請求增調一個機械化程度高、技術力量強的工程隊給我們,不更穩(wěn)妥些嗎?”同時,他耳邊仿佛又響起了更多激昂有力的聲音。這些聲音闡明了大打人民戰(zhàn)爭的重要意義;強調了民兵參加修路本身就是對民兵進行一次十分實際的戰(zhàn)備訓練;還尖銳的指出:是把民兵單純當作一般的勞動力使用,還是作為修建鐵路的生力軍加以依靠,真正做到鐵路建設工人和民兵相結合,是一個執(zhí)行不執(zhí)行群眾路線的原則問題。這使他更體會到剛才碰頭會上的一場爭論的意義了。從這場爭論,到手上的這疊呈報表,他看到了有一種錯誤思想在貫串著。這使他更加明確地感到,依靠民兵連隊劈開老虎跳,不只是為了完成老虎跳的修路任務問題,更重要的是抓好一個沿著毛主席革命路線修建鐵路的點,來指導面上的工作。
這時,那由電話鈴聲、談話聲、打字機的響聲組成的交響樂,又哄哄揚揚地撲進辦公室來了。此刻,周群對這習慣了的緊張、繁忙的氣氛有了不同的感覺了。他覺得這還不是真正的戰(zhàn)斗氣氛,在指揮部里,還有一種彌漫著火藥味的戰(zhàn)斗。這種戰(zhàn)斗或是潛在人們的思想里,或是黑字寫在白紙上,人們不一定一下就能認識它,然而它卻比這一片嘈雜吵鬧之聲顯得更緊張,更激烈,也更富有戰(zhàn)斗色彩。
他一邊想著,一邊翻著身邊的一個記錄本。在那開篇第一頁上,露出一行用鋼筆填粗的字體:“記?。菏裁磿r候忘記了群眾,什么時候就會偏離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這是他自己的手筆。他差不多在所有手寫本上的扉頁里寫上這句警句,作為座右銘。在對待群眾的問題上,他是有過深刻教訓的。正是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教育了他,使他記取了這個教訓。這時,他又很自然地想到路明,想到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些如火如茶的日子……這個警句,正是那時在路明的幫助下獲得的體會?,F(xiàn)在,在投入修建鐵路的戰(zhàn)斗中,他也要這樣時常問問自己。
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秘書組的小耿。小耿是分指揮部的“筆桿子”。他敏銳得很,又善于抓問題,筆頭子來得快,是周群的好助手。小耿咪咪笑著,像是給自己的指揮長送來歡樂似的,把兩份材料的謄清稿擺在他面前,就悄悄出去了。周群剛一看標題,就引起了極大的興趣,認真地看了下去。這兩份材料,一份是總結一個民兵營自己動手,上山砍茅草,砍毛竹,沒花國家分文,自力更生解決八百多人住房的經(jīng)驗;一份是寫一個連隊進入工地后,在器材、工具不足的情況下,克服等、靠、要的依賴思想,群策群力,迅速投入施工的事跡。觀點鮮明,材料扎實,很有說服力。他一口氣讀了兩遍。
“這就是群眾的智慧,群眾的力量呀!只要到群眾中去,什么困難都是有辦法解決的。”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腦子里又想起老虎跳,想起去老虎跳參觀的人。他對路明他們寄予的希望更大了。在這次分指揮部黨委擴大會議上,他堅持采用劈開老虎跳的方案,并堅持要把這一十分艱巨的任務交給民兵連來完成,如果不是看到了群眾的力量,特別是看到群眾煥發(fā)出來的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性,他是不會有這種信心的。
“當當——當當——”,上班鐘聲響了,他必須去聽黨委擴大會的小組討論。于是,他滿懷激情地拿起鋼筆,迅疾地在材料第一頁的左上方空白處寫道:
請黨委各同志一閱。
這些材料,用生動的事實告訴我們:只要依靠群眾,困難
就迎刃而解。建議印發(fā)至連隊。
周 群
他把材料交還了秘書組,并告訴值班員,他在聽各組的討論,如果路明等同志回來了,就立即通知他,他考慮到為了更好地幫助老許,讓他多聽聽群眾的想法,又對值班員說:“路明等同志回來后,也請通知許副指揮長一起來聽意見。就在我的辦公室里?!?/p>
正午時分,路明他們回到了分指揮部招待所。他考慮到不好去打擾分指揮部首長的午休,就要高福業(yè)好好在招待所休息一會,自己拎了條毛巾到后面綠樹環(huán)抱、碧水緩流的小河邊擦澡去了。想到要去向領導匯報,特別是在匯報之前還須作作高福業(yè)的思想工作,統(tǒng)一一下認識,心里好生焦急。
等了好一陣,高福業(yè)才慢吞吞地回來了,進了房,一聲不響地斜仰在被鋪上。
路明沒有責問他到哪里去了,而是坐在他的床沿上,說:“老高,我們再商量一下,看怎么匯報,爭取把老虎跳的任務領下來!”
高福業(yè)沒有動,半晌才抬起那肥大的圓腦殼,說:“領老虎跳的任務?那怕要慎重考慮考慮咯!”
路明說:“老虎跳工程是艱巨的,但我們不能避開困難走呀!有黨的領導,充分發(fā)揮群眾的智慧,困難是可以一個個吃掉的?!?
高福業(yè)遲疑了片刻,嘆了口氣,才說:“指導員呀,是不是先不要把話說得太死,等摸清領導的意圖再說?!?
路明沒料到高福業(yè)竟是這么曲曲彎彎的,就說:“領導意圖很明確嘛,就是要堅決修好這條鐵路。這么老遠的接我們來爬老虎跳,難道是游山逛水嗎?”
高福業(yè)翻身坐起來,摸著光燙燙的下巴,細聲細氣地說:“要我們爬老虎跳,并不一定就會把任務交給我們嘛,告訴你,好像領導上覺得我們民兵一沒機械,二少技術,擔負這樣的艱險工程不大合適?!?
“這是哪個領導說的?”路明凝視著高福業(yè)問。
“這……”高福業(yè)支支吾吾不好說了,一只手尷尬地一個勁地在下巴上尋胡須扯,摸了半天也沒摸到一根。
剛才,他找許副指揮長去了。許副指揮長問過一些關于老虎跳的話,但并沒有明確表什么態(tài),他從許副指揮長那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連猜測帶分析,覺得副指揮長與自己的想法差不多,就得出了這么個結論,但還不能說是副指揮長的意圖。他一時找不出適當?shù)脑拋砘卮?,就說:“反正我有這種感覺?!?
路明敏銳地感覺到高福業(yè)話出有因,盡管他還不清楚代表這種思想的是誰,但已看出高福業(yè)的那種思想在指揮部也有,似乎聞到了指揮部里的火藥味。他那兩道深深的嘴角紋又露出來了。想到一場思想斗爭是不可避免的,就十分嚴肅地說:
“老高,在老虎跳我也說了,挑更艱巨的擔子是我們紅星民兵連全體同志的要求,我們決不能忘了同志們的囑托,一定要下死頂著困難上的決心,千萬不能搖擺不定!”
高福業(yè)忙說:“不是搖擺,我是想領導怎么決定我們就怎么干穩(wěn)當些。”
路明在心里拿定了主意:不能讓畏難思想擋住手腳,先按照同志們的要求把任務領下來,思想問題回去再做過細的工作,就堅決地說:“同志,干革命就要敢于擔風險,主動迎著困難上,不能只圖穩(wěn)當!搞建設也和打仗一樣,要有那么一股子勁!”
高福業(yè)見路明態(tài)度堅決,自已既然阻攔不住,又何必去撈個“怕困難”的臭名聲,便隨和地說:“指導員放心,只要領導上決定了,我還會有什么想法?同志們朝前沖,我高福業(yè)也不會向后縮?!?
這時張彬跑來告訴他們指揮長正在等著,得趕快去。
當他們趕到辦公室的時候,周指揮長、許副指揮長、蕭教導員早等在那里了。
“怎么樣,想先聽聽你們的想法?!敝苋阂贿厽崆榈亟o他們沏茶,一邊說。
路明向高福業(yè)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商量誰先談。高福業(yè)知趣地說:“指導員,還是你先講吧!”
路明沒有謙讓,直截了當?shù)卣f:“首長都在這里,我們的想法只有一個:請黨委把老虎跳的任務交給我們連。”
周群點了點頭,問:“你們考慮過困難沒有?”
路明說:“困難是有的。老虎跳山勢險峻,劈山開路,相當費勁,我們沒有機械,也少技術,任務很艱巨?!?
“還要看到:時間很緊,明年‘五一’全線要通車?!痹S高林強調地指出。
路明激動地說:“我們完成任務的有利條件也很多?!苯又?,他扼要地談到全連民兵都有為了修好鐵路,敢于撲著困難上的紅心;有作為技術骨干的老石工等等有利條件。
許高林還是有點不放心,他覺得自己兼了工程組長,對工程有更多的具體責任,但又不好潑冷水,沉吟了半晌,才問道:
“你們全連都有完成任務的決心嗎?”
路明正要回答,卻聽著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一路喊著“路明,路明——”闖進辦公室來了。來人是趙勇。趙勇看見路明,上前一把拉住,問:“怎么樣,領到艱巨任務沒有?”這時,他才注意到屋里坐滿了人,自覺莽撞,一面說:“哎呀,你們在開會吧,看,嗨——”一面倒退著朝外走。
周群忙說:“沒關系,沒關系,一起討論嘛?!?
路明指著趙勇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連長?!庇謫栚w勇:“你一個人趕來的?”
趙勇自豪地回答道:“哪里?全連都來了?!?
蕭志云吃驚地說:“怎么就到了?按原來的行軍計劃不是還要兩天嗎?”
趙勇笑著說:“教導員,不行呀,同志們一聽到指導員和副連長到分指揮部領任務來了,急得恨不得插著翅膀飛到工地上來,一天趕兩天的路程,就這樣提前兩天到了?!?
周群心愛地點著趙勇的鼻子說:“只怕就是你這位連長急了吧!”
趙勇認真地說:“是大家喲,首長,你若不信就去連里問問,我是當群眾的尾巴呀!”
這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趙勇又問路明:“怎么樣,我們領到什么任務?”
周群說:“黨委已經(jīng)研究了,把最艱巨的老虎跳工程的任務交給你們?!?
蕭教導員也說:“今晚讓同志們好好休息,你們的營地改在柳寨,明天趕到柳寨就行了。今后你們就都是老虎跳工程的專業(yè)連隊了,由分指揮部直接領導?!?
“保證完成任務!”
趙勇大聲說著,高興地照準路明寬厚的背上擂了一拳。路明一把攥住趙勇的拳頭,使勁一捏,捏得趙勇歪咧了嘴。于是,兩個戰(zhàn)友都歡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