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8月1日,是我南下打工的日子。我南下落腳的第一站,是東莞虎門。在此后的幾個月里,我一直在虎門和厚街兩個鎮(zhèn)之間游走。
虎威工棚,反差強烈的記憶
我南下落腳的第一站,準確的說,是東莞虎門鎮(zhèn)一個叫虎威的地方。
我們下了車,在一個已在虎門打過幾年工的老鄉(xiāng)的帶領下,走了好長一段路,終于抵達了一座荔枝山旁,那里有我們老鄉(xiāng)的聚居點。
荔枝山山腳、山腰,星羅棋布的搭滿了各式各樣的工棚,有竹子搭的,有木頭建的,有磚石壘的,有石棉瓦蓋的,有草氈的,有油布、塑料薄膜、報紙、夾板等材料七拼八湊亂搭建的。工棚的周邊,除了長勢很好的荔枝樹,還有大片大片的長滿半人高野草的荒地。
乍一到這樣荒涼的地方,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在我的心目中,廣東應該是遍地黃金的地方,我們那些老鄉(xiāng),來廣東幾年后,回家都起了一棟棟的洋房,他們給我的印象,都是很有錢的,在外面都是生活得很好的。我根本就沒想到他們竟會住在這樣的地方,過著這樣艱苦的生活。平時回家衣著光鮮,牛皮哄哄的他們,住在低矮潮濕的工棚里,衣裳襤褸,形如乞丐。他們大部分人從事的主要就是撿拉圾、收廢品等最苦最累的工作。工棚區(qū)里來往流動的人更是魚龍混雜,有男有女,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有成天累得要死拼命干活的,也有整天打牌睡覺無所事事的,還有晝伏夜出不知道干些什么的……反正,我非常不適應這樣的環(huán)境。
在一個相熟的老鄉(xiāng)那里簡單吃了頓飯,趁天色還早,我一個人出來,爬上了荔枝山眺望遠處。遠處,是高樓聳立的工業(yè)區(qū),是一棟棟錯落有致的廠房;再近些,樹著一個個大大的虎威皮鞋的廣告牌。再看看腳下的火柴盒一樣的工棚,我的心,像穿山而過的風,涼得厲害。我喃喃自言自語:“這不是我呆的地方,我不要呆在這樣的地方!”
夕陽就在這時慢慢的黯淡下去,天黑了下來,遠處的工業(yè)區(qū),華燈璀璨。城市連綿不絕的燈河,煞是好看,我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鼎沸的人聲。我久久的望著那里,眼好饞?。?/p>
勞務市場的招工女孩,這些年我還記得你
在荔枝山的工棚里短暫停留后,我住進了工業(yè)區(qū)打工的姐姐的工廠宿舍。
姐姐的廠里沒有招工,我開始自己找工。
在工業(yè)區(qū)轉(zhuǎn)悠幾天以后,在夜里被查暫住證的治安隊嚇了幾次以后,在白天受盡冷眼晚上飽經(jīng)驚嚇以后,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陌生的南方小鎮(zhèn),擁有一個安居的工棚和能夠吃飽的一日三餐,已經(jīng)是多么不易!
1997年的虎門,所有的工廠,好像特別排斥男工,特別是像我這樣別無所長又沒有工作經(jīng)驗的男工。
轉(zhuǎn)眼就到了星期六,姐姐說,虎門勞務市場會有現(xiàn)場招聘,你花二十元錢買張票去碰碰運氣。
勞務市場人山人海,招工攤位卻稀稀拉拉。我就像丟進人海里的一粒砂,冒不了一個泡。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在意我,有人甚至連看都不看我,有人看是看了我,只看了一眼我的高中畢業(yè)證就把它丟還給我。
只有你,一個叫厚街佳力木業(yè)有限公司攤位上的招工姑娘,你算是真正接待了我。你看了我的畢業(yè)證,你給了我一張招工表。我認認真真在勞務市場的二樓窗沿上將表填好,然后等著你的判決。你越看眉頭越緊,我的心也一陣陣發(fā)緊,突然你眉頭一展,然后湊近我指著表上特長欄內(nèi)說:“你真的發(fā)表過作品嗎?”我點點頭,然后我就從手上的袋子里拿出幾張剪報,小聲的說:“這是我讀書時發(fā)表的詩和文章?!蹦沭堄信d趣的翻了一下,然后笑著對我說:“你有這個特長是很好的,可你的字太差了,我們這個工作有時候還要出板報的,要求應聘者的字一定要好。這樣吧,你再填一次表,用你最好的字寫,如果你能將字寫得再好些,我就要了你!”接著你又遞了一張空白的招工表給我。
我真是汗顏啊,我的字素來就差,只怪我從小學到高中就沒重視過練字,以為字只要認得就可以。我剛才填的表,已經(jīng)發(fā)揮我寫字的最高水平了,字還是那么難看,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填了一次,然后把表遞給你。我看到你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一臉帶哭的微笑,“我本想要你的,可我如果把你招回去,我怕我老大罵我??!這樣吧,我回去和我的老大說說,說你有寫作特長,如果有消息,我再通知你,好嗎?”
我落荒而逃??墒枪媚锇?,我謝謝你??!你盡了你最大的努力,給了我機會;你盡了你最大的努力,維護我自尊。你沒有錄用我,我心服口服。
招工的姑娘啊,雖然事隔多年,我還是記得你。我記得你個子不高,人也不很漂亮,但你多么善良,你在我的心中,就像美麗天仙一樣!我記得你笑起來,眉毛彎彎,牙齒雪白,你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永留我心,終生難忘!
坦誠的助理老鄉(xiāng):這么差的工廠你不要進!
虎門鎮(zhèn)我找不到工作,姐姐托了人幫我找。通過老鄉(xiāng)的老鄉(xiāng)的老鄉(xiāng),終于打聽到老鄉(xiāng)的老鄉(xiāng)的老鄉(xiāng)的老鄉(xiāng)在厚街溪頭一個玩具廠做經(jīng)理助理,他們廠正招工,他可以幫我進廠。
姐姐的工廠在虎門威遠橋那里,離厚街溪頭很遠。我不認識路,是姐姐請假帶我去的。坐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走走停停的公交車,才到了那里。
在玩具廠的門口站了一會兒,兩個拿著棒子的保安就像狼狗一樣齜牙裂嘴的跑過來,“你們看什么看,今天不招工!”我大聲說對他們說:“我是來找魏小軍的,我是他表弟!”“啊,你們是魏助理的親戚啊,你慢等,我馬上去叫。”兩個保安的臉色就像變色龍一樣,馬上就由狼狗變成哈巴狗了。有一個放下手中的棒子,搖頭擺尾的屁顛屁顛的往辦公室跑去叫人??粗麄兡莻€樣子,我笑了,因為我是騙他們的,其實我是魏小軍的表弟介紹過來的。從這個情況看來,我這個老鄉(xiāng)在這個工廠還是有點權力的。
過了十來分鐘,魏小軍就在保安的指引下走了出來。這是個長得白白凈凈的男孩子,個子不高,但很清秀,一副斯文人的派頭。據(jù)他表弟講,魏小軍是大學生,對老鄉(xiāng)蠻好的。所以他見了陌生的我們,雖然愣了一下,但也并沒有很大的驚詫。我迎上去:“老鄉(xiāng),我是你表弟小王介紹過來的,聽說你們廠招工。”
魏小軍就很熱情的把我們拉到門口的小店說話,并給我和姐每人上了一盒菊花茶飲料。我姐問:“老鄉(xiāng),剛才保安講你們廠不招工了,是真的嗎?”
魏小軍就笑:“工是經(jīng)常招的,只是今天不招而已。怎么,你們很想進這個廠么?”
我點點頭。
魏小軍就把頭湊了過來,他小聲的說:“大家是老鄉(xiāng),我也沒必要騙你,這個廠很差的,各方面都差,我自己都不想做了。這么差的工廠,我建議你最好不要進!”
這老鄉(xiāng)真夠坦誠的,姐姐就用探詢式的目光望著我。我卻點點頭,對魏小軍說:“老鄉(xiāng),你幫幫忙,我想試一下!”找了這么多天工,我太想有一份工作了。
魏小軍就站起身,“好,你一定要試,你就進吧,我跟人事說一下,你下午就來報到吧!”
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當天下午,我就辦了手續(xù)進了工廠。有點不爽的是,進廠要交押金伍拾元,還要押身份證。
這個廠真的很差,在安排宿舍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宿舍里是兩層共三四十人的大通鋪,滿屋子的怪味。宿舍管理員打開房門面無表情的對我說:“你看到哪里空了位,你就把行李放在那里鋪開,這就算是你的床了!”
我的心,當時就像泡在了冷水里一樣,一陣陣發(fā)涼。
臺灣老板,你的道貌岸然,你的色膽包天
老鄉(xiāng)魏小軍說得對,這個廠真的很差,各方面都差。先不說伙食差、福利差、管理差,老板就是個人渣。
這是個臺灣男人開的小玩具廠,有三百來人。老板四五十歲,頭微禿,人精瘦,留著幾根山羊胡子,一臉陰笑和奸詐,反正沒長著一個好人樣子。大家都叫他經(jīng)理,其實就是老板,經(jīng)常在車間轉(zhuǎn)的。老板的姓名我就省了,因為這個廠還在,免得有人對號入座。
我上班的第三天,老板就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到了我身邊。忽然他就彎下了腰,撿起我腳邊的一個小螺釘,然后放在我眼前晃悠著,并陰陽怪氣的叫起來:“這是錢啊,你知道嗎?!這是錢啊,你知道嗎?!”他不斷把這句話放在我耳邊重復著。
滿車間的人一下子全望著我,我漲紅著臉,一句話也不敢說。其實那個螺釘剛才從我手邊蹦出去,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想用螺槍先把玩具上的幾個螺釘上完,再準備去撿的,沒想到臺灣老板就發(fā)現(xiàn)了,并且如此惱怒之極,我是沒想到的。
如果單純從成本管理的角度講,為杜絕浪費,抓成本從一個螺釘,一個墊圈抓起,臺灣老板在車間轉(zhuǎn)轉(zhuǎn),以小見大,哪怕再夸大其辭,我想也無可厚非。只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臺灣老板下車間,原來并非是抓生產(chǎn)的,而是找“樂子”的。那天的螺釘事件,我想也是他想找的“樂子”之一吧。因為我發(fā)現(xiàn)別的工位上,也掉了很多玩具的配件啊,可他怎么就不說呢?也許他見我面孔生,剛好就來了一個興趣吧。
其實臺灣老板主要的“樂子”,還是在長得好看的女工身上。臺灣老板見了好看點的女工,就會滿臉堆笑,眼睛賊亮。作為長輩級人物,車間那些十六七八歲的女孩,個個都算他女兒那一輩吧。他還真的正兒八經(jīng)裝得像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有事沒事見了那些好看的女工,他就喜歡沖上去假裝愛憐的摸一下或捏一下她們的臉蛋。女孩們有時會躲,他還會順勢攔在懷里緊緊地抱上一會。不明就里的我剛開始還以為這老板好有親和力,可后來在一個晚上,老板在我對面的一個女工身邊坐下來,手把手教他用螺槍打釘,可打著打著,我看到老板的手竟伸進女工白白的胸脯里。那女工雖滿臉通紅,竟沒一點反抗的意思。老板坐了好久才離開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裝著沒看到。真的色膽包天??!
我有點看不懂,老板走后,我私下里問我旁邊工位上一位長得不怎么好看的女孩,女孩倒有點醋溜溜的,說:“這女孩馬上要做輕松事了,只怕要調(diào)經(jīng)理辦公室。你剛才看到下車間的那個漂亮的女文員么?她以前就和我們一起干活的,后來和經(jīng)理好了,就調(diào)辦公室了,他哥現(xiàn)在也當了一樓的主管了。還有,我們二樓的湖南班長,他表姐也是辦公室的……”我心里暗笑,這女孩幸好長得不怎么好看,要是好看些,我看不要臺灣佬動手,她就送菜上門了。
以后再遇到老板做這樣的事情,我也就見怪不怪了。只是我的心受傷了,自此我老在心里告誡自己,以后自己找女朋友,打死我也不找玩具廠的,特別是臺灣玩具廠的。
班長的“咸豬手”,姐妹的屁股你放肆的摸
俗話講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老板都那個樣子了,他帶的管理干部,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當然,我老鄉(xiāng)魏小軍是個例外,他也經(jīng)常在車間轉(zhuǎn),但沒見他亂動過手。只是沒過幾天,魏小軍也辭工走人了。自1997年有過一面之緣外,我再沒見過他。魏小軍,我的湖南洞口老鄉(xiāng),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所說的好不哪里去的管理干部,主要是指我們音樂鈴班那個姓林的福建班長。這個姓林的班長,據(jù)說也和臺灣經(jīng)理是沾了點親帶了點故的。沒過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小子也是個人渣。
音樂鈴班有二十個人,加上班長,共五個男的,其余四個男的都是雜工。另外有十五個女的,女工里面,除一個年紀三十來歲的貴州婦人,因為他老公是三樓的調(diào)色師傅而分到了我們班之外,其余就全是那些來自貴州、四川的十六七八歲的小姑娘了。從后來與她們的交談中得知,這些女孩子基本上都來自窮山窩里,差不多是沒讀過書的。唉,這么差的工廠,真正有點素質(zhì)的人,不到萬不得以,肯定是不會進的。
我們上班的時候,二十個人就圍著一個大工作臺子,一邊坐十個人,用氣動的螺槍給玩具上螺釘。有一天上午,我看到班長坐在一個長得特別豐滿的貴州妹旁邊,嘴里哼著小調(diào),微閉著雙眼,身子左右輕輕搖晃著,一副心情特好特享受的樣子。我覺得很奇怪,今天班長怎么這么開心啊!就趁去他背后紙箱里拿配件的機會,順勢瞟了一眼。天,班長的“咸豬手”,正放在貴州妹豐滿的臀部上,爬蟲樣游走著。貴州妹竟一聲不吭,好像很習慣很自然的樣子。剛開始我在心里想,也許班長正和貴州妹談朋友吧,他們親密點還可以理解??珊髞韼滋煳矣职l(fā)現(xiàn),班長又坐在一個四川妹面前,他的咸豬手也是這樣操作的。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除了那個結過婚的貴州婦人他不碰外,其它十四個姐妹的屁股,班長的“咸豬手”,都是可以隨便摸的!直到現(xiàn)在,我一直搞不懂那些女工,怎么就沒有一個反抗的。
我們四個男雜工中,最小年紀的陜西小胖子才十五歲,受班長的影響,也慢慢培養(yǎng)了一雙“咸豬手”,即是在工間休息的時候(臺灣廠規(guī)定每兩個小時休息十分鐘,大家可以趴在工位上睡一下),他就常常躥到那些趴在工位睡覺的女工身后,用雙手從背后往女工的胸前一抄,用小胖的話講叫打她們的“波”。那些女工們往往也只是隨口罵小胖一聲“氣醒”,卻并沒有追究什么。小胖甚至還慫恿我也去試一下,他說她們的胸很好摸的,很軟的。我只笑,不說任何話。有一天工間休息的時候,小胖用手指將我捅醒,指指那些女工,神神秘秘的對我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班女工的屁股特別圓,特別翹,特別性感,這都是我們班長經(jīng)常摸的功勞啊!呵呵呵……”
小胖,你總結得真夠經(jīng)典?。】晌倚睦锢喜刂痪湓捪雴柊嚅L,林班長,你家有姐妹嗎?你家姐妹要是在外打工,也可以讓男人隨便亂摸屁股嗎?
現(xiàn)代“拿摩溫”,你還真的打人啊
小胖子曾和我說,這個廠可以打人的,你干活要小心些。我當時不太相信,我說不會吧,香港都回歸了,還興打人?小胖子說你不信你以后就知道了。
沒過幾天,我就真知道了。我從二樓送貨上三樓彩繪部去,就看到了一起打人事件。是女的打女的,穿白色衣服是班長,穿藍色衣服的是女工。女工可能是將一批很重要的玩具某個部位繪錯了,導致整一個班都要返工。那女班長嘴里不干不凈的“死八婆”的罵著,當頭就是老大一耳光子刮過去。我隔了好長一段距離,我都聽到響了。那班長好像還不解恨,竟還飛起一腳踢向女工屁股,女工被踢了個趔趄,差點就摔趴在工作臺上了。我沒聽到女工的哭聲,但看到女工臉上大顆大顆的淚珠。整個過程,竟沒有一個勸架的,好像都已習以為常了。
事后我下樓跟小胖講,我說三樓真的打人了。小胖卻不以為然,說那些班長打人還算好的,要是臺干打起人來,就更不當人打了。三樓的工資很高,都有一千多塊一個月,打了還不是打了,總之是錢重要啊!我聽了倒抽一口冷氣。
當天晚上,我開始睡不著了。其實我們天天加班,一般都加到十一二點的,往常我一挨床板就睡著了,可當晚怎么也睡不著。我翻來覆去,突然就想到了讀書時學的課文《包身工》,想起了夏老先生筆下的“拿摩溫”,那個打人的班長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不也是一個活脫脫的現(xiàn)代版“拿摩溫”嗎?同時,我還想起了95年我在學校報紙上看過的新聞,即“珠海孫天帥拒絕下跪”事件。我好佩服這小伙子的骨氣?。】蛇@個廠里面的人,怎么就一點反抗意識都沒有呢?如果我碰上這樣的事,按我的脾氣,我會拼命的??膳肿诱f臺干打人不當人打的,我要是碰上那樣的事,那我豈不沒命?
我越想越怕,越怕越睡不著,就這樣睜眼到了天明。
虎門老板,我不得不說的兩個暖昧故事
我第二天早上就決定不干了,于是去跟班長講,林班長沒好氣的說,你要走可是沒有錢的,押金也沒得退。我說無所謂,你們把身份證給我就行。于是姓林的班長就給我開了張條,要我去辦公室找經(jīng)理簽字。我敲門進辦公室的時候,聽到里面的臺灣經(jīng)理正在和他的文員浪言蝶語的在聊天。敲了好幾下門,才看到一個頭發(fā)有點零亂的文員匆匆把門拉開,把我手里的條子接了過去。我定睛一看那文員,還真是我們班那個被經(jīng)理摸胸的女工。她可能是今天早上才被叫到辦公室上班的吧。我記得昨天我們還在一起做事呢??伤孟癫徽J得我了,一會兒就面無表情的把條子拿過來塞給我,沒等我細看,就“哐”的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于是我就出了厚街這個玩具廠,又回到虎門到了我姐那里。也真是運氣好,我姐也正要找我呢,原來她們廠展廳里要招一個人,她已經(jīng)和經(jīng)理說好了。于是我就成了這家燈飾廠的展廳清理員。
說是清理員,其實就是清潔工。我主要的任務,就是清潔展廳里的樣板燈飾。把樣板燈的上的水晶珠、水晶球不斷取下來,用軟軟的布擦干凈,然后再掛上去。工資低得要死,每月只有四百元;工作輕松得要命,不用加班一個月還休息四天。展廳因為是給客人看的,裝修得很好,裝了空調(diào),還鋪了地毯。每天也沒有什么硬性的任務,只要手在動就行,有大把的時間“磨洋工”。我雖然對工資并不滿意,但比起厚街的玩具廠來,這工作卻是要好玩得多。反正工作也不好找,暫時就先做著吧。
展廳里還有一個管理員大姐和一個高個子男業(yè)務員。大姐是四川人,業(yè)務員是江西的,兩人蠻好,大姐姐大哥哥樣,對我很和氣,也不怎么管我。經(jīng)理有一個戴眼鏡的女助理,姓趙,據(jù)說是大學生,湖北人。因經(jīng)理辦公室離展廳很近,趙助理沒事的時候,喜歡過來和管理員大姐及業(yè)務員大哥聊天。但她好像特別看不起我,過來聊天總要說我?guī)拙?,說我怎么做事這么慢啦,這樣做事怎么行呀!反正是一副居高臨下教訓人的口氣,讓我特別的不爽。
慢慢的,我從她們的閑談中了解到,這個廠的老板并不是經(jīng)理自己,而是經(jīng)理的弟弟開的。經(jīng)理有兩兄弟,因為當時家里窮,弟弟沒法養(yǎng),就把他送給香港的親戚抱養(yǎng)。這一抱養(yǎng),就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了。抱養(yǎng)弟弟的親戚,是一個富翁,弟弟一抱養(yǎng)過去,從小到大都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而在大陸的哥哥,卻從小到大一直在種田,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困苦日子。改革開放以后,弟弟回大陸辦了這個廠,哥哥才得以洗腳上田當了這個廠的經(jīng)理。她們甚至提到經(jīng)理的老婆是個種菜的,黑瘦黑瘦,長得難看得要死。還說現(xiàn)在她老婆還在種菜,前幾天送菜到廠里面來的那個老女人,就是經(jīng)理的原配。這兩個女人在嘖嘖的嚼著舌根,一旁的我聽了,也不由得在心里為經(jīng)理的人生際遇發(fā)出陣陣慨嘆。
經(jīng)理我是見過的,四五十歲,雖說以前是農(nóng)民出身,但洗腳上田的這些年,已經(jīng)把他的面皮洗得很白了,人看上去特和善,說話輕言細語的,很像書上所說的儒商。見工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偶爾他來展廳一趟,也不會說我什么。我有時候會在心里戲說,他和趙助理比起來,應該調(diào)過個兒來,趙助理的派頭,比他更像經(jīng)理呢!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如果不是后面發(fā)生的兩件事情,我對他的印象也不會很壞的。
過了一段時間,廠里就傳出話來,因業(yè)務發(fā)展的需要,展廳里要招一個公關小姐。公關小姐是做什么的呢?我當時也不是很清楚,可當小燕踏進展廳的時候,我就一下子明白了。廠里只不過是要招一個漂亮小姐來吸引看燈的客戶而已。
小燕,就是展廳新招的公關小姐。她是湖南人,是我鄰市的老鄉(xiāng)。據(jù)她講她是藝校畢業(yè)的,學舞蹈出身。小燕很高,快一米七了,身段子特別惹火,典型的魔鬼身材。她喜歡穿那種很短的皮裙來上班,露出兩條筆挺筆挺修長修長的玉腿;緊身的T桖彬,常常把胸前兩坨肉繃得緊緊的挺挺的。除了上下嘴唇有點厚又向外翻稍嫌美中不足外,從審美的角度看,小燕長得真是個美人了!
不知是不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小燕的到來,管理員大姐好像對她并無好感,也許是女人之間會嫉妒對方的青春美麗吧,雖然她們面對面辦公,卻是很少說話。而業(yè)務員大哥,每天要跑過去聯(lián)系業(yè)務,也沒什么時間在辦公室里呆著。趙助理偶爾過來,也可能和大姐一樣的心態(tài),她只和大姐說話,對新來的小燕也是基本不搭理的。小燕就顯得特別落寞,卻又是一個特別停不住嘴的女孩,于是她就千方百計的找我說起話來。
從談話中我們才得知竟是相隔很近的老鄉(xiāng),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親切,于是就投機起來。小燕和我同年,只是比我大一個月。她特喜歡充大了,竟要我叫她姐。我本來也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有此說話的機會,兩人竟是姐姐弟弟的熱乎乎的叫了起來。
小燕是經(jīng)理從莞城勞務市場招過來的,她以前一直在大嶺山做事,根本就沒來過虎門。進了這家工廠,竟是一個熟人也沒有。認識了我之后,竟把我當成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除上班很無聊她拼命與我說話外,下了班也跟屁一樣的跟著我玩。有一天晚上我在姐姐的宿舍正和幾個大姐級人物說笑話,她卻站在宿舍門口抱怨,說悶死了,這鬼地方一點也不好玩!我姐姐就笑,說叫我弟陪你去玩啊!于是小燕就過來拉我,說你陪我到街上散步去。
我還真的跟著小燕出去散過幾晚上的步,有時是從威遠橋一直走過去,陪她去虎門富民夜市玩;有時就近跑到威遠公園玩,還曾經(jīng)跑到九門寨虎門大橋下去玩過。有時候我看到路上一對一對的拉著手走的情侶,就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對并肩同我散步的小燕說:“你說別人會不會把我們也當成情侶啊?”小燕就笑:“怎么會呢,我是你姐呢?”我就詭笑:“姐,那弟弟可不可以拉你的手??!”小燕一點也不生氣,“這有什么啊,拉手就拉手,我是你姐呢!”說完就一把挽過我的手要走。我忙掙脫,向小燕連連擺手說:“我怕了你,我服了你,我們還是就這樣走!”小燕就呵呵笑起來。真的,我后來再沒見過像小燕這樣大方灑脫的女孩子了。
小燕喜歡跳舞,一聽到舞蹈的音樂響起,全身的骨頭都會情不自禁的動起來。剛好廠門口就有一塊空地,有人就用蓬布圍起一個大棚,建起了一個外來工活動中心,其實就是一個簡陋的舞廳。大棚留了一個門,有專人賣票,進去要一元錢。小燕聽到音樂就心里發(fā)癢,于是就買票拉我進去。由于沒有舞伴,她就手把手教我跳舞,這樣我就自然而然的與小燕有了身體上的接觸,比如說我的手可以放在她的腰上,她的胸有時會偶爾碰到我。她是沒察覺的,可我感覺卻很強烈,弄得我老是心猿意馬,再加上我又確實沒有音樂細胞和舞蹈天賦,所以老是踩小燕的腳。小燕終于失去耐心,丟下我一個人跑到舞池里獨舞去了。后來在舞廳里碰上了那個經(jīng)常在我們廠門口賣熟食的安徽男子,沒想到這家伙還是個“舞林高手”,跳舞的技術一流,由于小燕經(jīng)常買他的熟食吃,兩人算是認識的,一下子就惺惺惜惺惺,兩人就互相摟著在舞池里倘佯起來。我也就自此放棄了陪她散步的任務,倒可以安安心心呆在宿舍看幾頁書了。
展廳里來看燈的客人慢慢多起來,客人看燈的時候,都是由小燕去接待的。到了吃飯的時間,小燕還要和經(jīng)理一起去陪客人吃飯。每次吃飯回來,小燕都會告訴我去了哪家酒店,吃了哪些新鮮菜兒。這小女孩子真的很單純的,簡直是什么都和我講。比如說她有一天就告訴我,原來經(jīng)理也會跳舞的,上次我和他在某某酒店吃完飯送走客人后,他還帶我到夜總會玩。經(jīng)理說他不是很會跳舞,要我教他。我和他在舞廳里跳了一曲又一曲,最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跳舞的技術也蠻好的。我們跳完舞后,經(jīng)理還請我吃果盤,那些水果,我以前見都沒見過,然后經(jīng)理又開車送我回宿舍。經(jīng)理這人,真的對我蠻好!
于是我特別留意了一下,那一陣子,每到晚上八九點鐘,經(jīng)理那輛黑色小車就會悄沒聲息的停在宿舍樓下,然后宿舍保安就“登登登”跑到小燕的宿舍去叫她,然后小燕就“登登登”跑下樓去鉆進小車里。然后小車就一溜煙兒的跑了,到了晚上十一二點鐘又悄沒聲息的將小燕送了回來。有一陣子小燕就和我提到,唉,我不知道其實當經(jīng)理也挺累的,經(jīng)理老說他工作壓力大,所以找我學跳舞放松一下。嘿,我跟你說,小燕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經(jīng)理說他跟她老婆的婚姻是包辦的,這些年感情一直都不好,都快要離婚了。我就笑,心里說小燕你怎么這么相信這老鬼啊,這老鬼明顯就是別有用心蒙騙無知少女嘛。于是就善意的提醒她:“小燕,你要小心呢!外面的世界很復雜的!”小燕就瞪大著眼睛:“你說什么啊,你想到哪里去了啊,他的年紀都可以做我老爸了呢!經(jīng)理可不是這樣的人!”
這些很私密的話,都是小燕在看到展廳里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才說的??山?jīng)理到底是不是好人,這個謎底終于在幾天后就揭曉了。小燕頭天晚上又一次和經(jīng)理跳舞去了,可第二天上班時卻顯得有點神情恍惚,沒有像往常一樣亢奮的和我嘰嘰喳喳說話,倒顯得有點癡癡呆呆的樣子。我的心里就犯了嘀咕,心說這傻妞昨晚只怕是中了經(jīng)理的套了。但我也不好問她,整個上午無事,到了下午上班,事情就來了,小燕下午在辦公臺坐了還不到一個小時,就見人事主管和一個保安走進了展廳,他們很不客氣的通知小燕馬上去結工資馬上走人。小燕就什么也沒說起身跟他們走了,走時也沒和我打招呼,但我聽到她小聲的罵了一句:“這老色鬼!”我一聽這話,似全明白了,看來經(jīng)理并沒有在小燕那里撈到好處,于是終于惱羞成怒了。
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從管理員大姐和趙助理那里聽到的內(nèi)容,證實了我的猜疑。經(jīng)理和小燕這樣熱熱乎乎跳了好一陣舞后,以為這小女孩早就被哄得服服帖帖了。于是經(jīng)理就不再滿足于在舞池里摟著小燕的腰跳交誼舞,還想進一步把她抱到酒店的床上去跳脫衣舞。小燕這女子別看平時傻乎乎的,可關鍵時刻還挺有手段,聽說不光打了經(jīng)理一耳刮子,還朝經(jīng)理的襠部踢了一腳,然后奪門而逃。第二天她竟還敢照常來上班,經(jīng)理之所以下午才讓她走人,只是因為上午他一直在醫(yī)院里。下午經(jīng)理一從醫(yī)院回到工廠,就立馬下令叫小燕結工資走人了。小燕真是奇女子啊,只是自1997年之后,我再沒見過她,不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還能不能像1997年一樣,能夠很好的在“色鬼”面前保全自己。
小燕走后,廠里面就再沒招過公關了。至少在我1998年5月離開這家工廠的時候,展廳里仍然沒有招公關小姐。過后不久廠里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情,趙助理也被經(jīng)理炒掉了。據(jù)知情人透露,挨了一耳光和被踢了一腳的經(jīng)理,并沒有長著很好的記性,不知是不是因為欲火中燒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小燕走后他竟把目光投向了身邊其實長相一點也不好看的趙助理身上。于是有一陣子,趙助理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多了起來,弄得晚上還要到辦公室加班。經(jīng)理辦公室后面有一個小套間,是供經(jīng)理累了休息的。有一天趙助理正在加班時,經(jīng)理從套間里突然就鉆了出來,抱起小趙就往套間的床上放。小趙終于掙脫,同時也順手給了他一耳光。第二天一早,趙助理也像小燕一樣,被通知結工資走人了。
聽了這兩個故事后,我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痛快與清爽。對比我在厚街玩具廠所見的女孩,我非常佩服小燕和小趙的勇氣。就算趙助理以前對我千般不是,我在心里也仍很敬她。小趙走后,過了好長時間經(jīng)理才配了一個助理,不過這助理是男的,聽說是他的老板弟弟專門指示這樣做的。那個男助理很少到展廳來玩,也很少和我們說話。展廳的大姐自小燕和趙助理走后,整個人好像也一直郁郁寡歡。大姐在工廠算是元老級的人物了,干了很多年,早已結婚生子。不過我聽人在背后講,大姐以前做姑娘的時候就在這個廠做的,曾是經(jīng)理身邊的文員,不知她因何能做得這么久,他和經(jīng)理之間有沒有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寫作后記: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她來尋找光明。在我打工之初的1997年,短短幾個月的所見所聞,確實讓我找不到一絲光明。這篇寫實的文章所述的事例,更多暴露的是打工社會人性陰暗的一面。但我不是消極主義者,我對打工社會的明天,仍然充滿著美好的信念。自1997年至2007年我一路打工一路看過來,打工社會的變化,可以說是日新月異的。隨著社會法制的建全,政府對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的重視,外來務工人員已經(jīng)學會了自我保護,自我維權;我們的企業(yè)老板和管理人員,管理方式也日漸文明和更趨人性,充分體現(xiàn)了對企業(yè)成員的愛護和尊重。我自己本身也已由一個雜工成長為一名企業(yè)的管理人員,期間曲曲折折的成長心路歷程,讓我對這個美好的世界,更加熱愛和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