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樣,當(dāng)龔眾摸黑起床的時候,竹花也麻利地跟著起來了。但跟往常不同的是:他們沒說那些常常必說的玩笑話;也沒有親昵地喊什么“我勤快的好婆娘口也”、“我能干的好隊(duì)長口也”;更沒有歡快地哼花鼓戲《劉??抽浴分械膶Τ骸昂蠼阄业钠蘖_嗬喲——”“劉海哥我的夫羅嗬喲!”。竹花也沒像往常那樣,一落床腳就忙著生火燒水,放雞喂豬。而是忙著抱起熟睡的寶寶,靈腳巧手地給他換衣服。龔眾也沒有火燒火燎地出去吹哨子。他在房里磨磨蹭蹭,一會理理纏在腰間的汗巾,一會撫弄撫弄手上的棕絲斗笠。他在等待時機(jī)跟老婆搭話。
昨夜散工回家,已是夜半時分。屋里黑燈瞎火,老婆、孩子也都沉入甜蜜的睡夢。他摸黑進(jìn)屋,到廚房里揭開水鍋蓋,伸手一探,一絲甜甜的暖意直灌心頭:喲,竹花給燒好了沖涼熱水了哩。還是自己的老婆好呀!本來,他在田里就拿定主意,回來好好跟竹花談?wù)?,動員她明天一定出工。臨走到床邊時,他改變了主意,決心不驚醒她的瞌睡,讓她睡個安逸覺,天大的事,也等明天早晨再說。
正低頭給寶寶換衣的竹花,卻沒有絲毫意思要理睬他。他心里十分急。他急著要去吹出工哨子,又急著有話要跟她說。便搭訕道:
“竹花!——”
“喊什么,”她急切地打斷他?!安徽J(rèn)得?”
“你聽我一句話?!?/p>
“我忙,有話以后講?!闭f著,她抱了寶寶,“咣”的一聲開開門,走出去了。
待龔眾緊跟去時,竹花的身影已迅急投入朦朧的晨光中。
“竹花——”龔眾緊追著喊。
她像根本沒聽見,走得更快了。
“她莫非是回娘家去?”他在腦子里這樣猜測。心里不由一陣緊張:她還在生氣,使氣回娘家了!她這么一走,他對婦女們許下的諾言就落空了。婦女們會怎樣看他呢?一定會痛罵他,罵他是狡猾鬼,假充跟老婆吵架,實(shí)際上是唆使老婆回娘家去躲避“雙搶”勞動。這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放呀?他不能讓別人說閑話,一定要挽留住她。他小跑著,一邊輕聲地喊:
“竹花,你轉(zhuǎn)來,你轉(zhuǎn)來嘛!”
她仍然沒理他,仍在小跑著。
“竹花,你轉(zhuǎn)來聽我把話說清楚嘛?!彼匀贿@么央求著。
她卻站住了,輕聲而嚴(yán)厲地說:“你莫追了好不好,像什么樣子!”
“我有話跟你說嘛!”他這么說著,真的站住了。
“哎呀呀,我當(dāng)誰,是眾伢子呀!”晨霧中,送過一位拾糞老人笑呵呵的話聲。“你兩口子有味道,有話不在屋里坐著說,大清早跑到田坳上來追著說,學(xué)城里人逛公園是不是?真會尋快活!”
這番話直說得龔眾滿臉發(fā)燒,幸虧濃重的霧氣的遮掩,不然他真不知會羞成什么樣子哩。但他更為竹花擔(dān)心,擔(dān)心她會羞得無地自容。他正想安慰她幾句。她卻走了,很快就消失在茂密的鳳凰竹叢中了。
他不好意思再追了,一邊往回走,一邊后悔地想:
“是我把她氣走的。她不肯轉(zhuǎn)來了,追上也拖她不回來了?!?/p>
他很了解竹花的脾氣。她是溫順的,又是倔強(qiáng)的。別看她平時輕言細(xì)語,笑模笑樣,使起牛脾氣來,十根牛綯也休想牽她轉(zhuǎn)來。他心亂如麻,自己的老婆還沒來得及管好,又要經(jīng)心經(jīng)意去管隊(duì)里的生產(chǎn)了。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將紛亂的家事擲在一邊,一路吹著出工哨子朝秧田走去?!翱邛目邛摹钡纳诼暱澙@在晨空中,如往常一樣,急促而響亮,只是少了那粗獷的“出早工羅”的呼喊聲。他的確有點(diǎn)心虛:連自己的老婆都沒催來,還好意思催別人?
其實(shí),竹花并沒回娘家。她是去李家大嬸屋里,把寶寶托給李家大嬸帶,同時請她照看家。
昨夜,龔眾收工回來的時候,她并沒睡著,光著眼睛躺在床上。她體恤男人的辛勞。這么頂著火毒日頭累了一天,又披著露水做夜工,能不累么?莫說是血肉之軀,就是一砣鐵,也會磨蝕去。她應(yīng)該順著他,關(guān)心他,不應(yīng)惹他生氣。但她又象所有傲性女人一樣,容不得男人在自己面前耍威風(fēng),更不肯明言明語向男人認(rèn)低。她在暗暗跟男人較量:看誰硬過誰!男人摸黑進(jìn)了屋,悄悄關(guān)門,悄悄沖涼,悄悄撈開帳子上床。她等待著的沖突場面并沒出現(xiàn)。這位傲性的男子,并沒帶著男子漢的火氣質(zhì)問她,向她發(fā)出“明天給我出工”的命令。如果那樣,她會翻身下床,大吵大鬧,鬧他一個屋頂朝天;吵他一個雞犬不寧!他那樣不發(fā)肝火、默聲默氣躺在床邊,反叫她感到太平淡、太寂寞、太不安了。她假裝翻身,有意地蹬了他一腳。他竟不覺痛,連哼都沒哼一聲,還將身子向外挪了挪。多好的男人?。∷袆恿耍喝思乙粋€剛性男子,壓住了點(diǎn)火便著的脾氣,自己為什么不能溫存一點(diǎn)、謙讓一下呢?她在心里譴責(zé)自己,責(zé)怪自己太不體貼男人。人家當(dāng)隊(duì)長,管著全隊(duì)百多人的油鹽柴米大事,要勞力,還要勞神,作老婆的理應(yīng)幫他,護(hù)他。他提出要自己出工,一定是遇到什么作難的事,為了他在人前有臉有面,就應(yīng)該爽爽快快答應(yīng)。出工也沒什么可怕,不過曬點(diǎn)累點(diǎn)。在公社中學(xué)讀書時,不也搞過支農(nóng)勞動嗎?又不是抽筋剝皮的事,要什么緊!……這么想著,她心里暗暗拿定主意:明天一早出工去!不用你龔眾喊,不用你龔眾催。我去是我自己要去,不是你當(dāng)隊(duì)長的催我去。
把寶寶安置好了,竹花連家也沒回,便踩著露珠晶瑩的田埂,徑直朝田垅走去。
天邊已抹了彩霞,映在綠泱泱的水田里,反射著燦爛的光波;時不時有青蛙朝田里蹦,敲著清脆的鼓點(diǎn);幾只長腳白鷺,在田中悠閑尋覓魚蝦……這一切如詩如畫,叫竹花感到新鮮而有趣。她覺得出工是一件挺愉快的事,后悔自己以往沒有去享受這種愉快。
走著走著,她心里又掠過一絲遲疑,微微顫動著不安:她對這田垅太陌生了。她只聽龔眾說有個婦女插秧組,卻不知道她們在什么地方勞動。如果找不到地方,會被人家笑話的。真湊巧,她正想找個人作伴,就聽到有人在喊她:
“竹花嫂!”
“啊,臘妹!”竹花高興得跳了起來。“巧得很,我正想尋個伴,就碰上你了?!?/p>
臘妹飛一般從坡坳上奔過來,說:“我老遠(yuǎn)看到田埂上走著個人,一步一步如同風(fēng)擺柳,幾好看喲。我猜準(zhǔn)是你,果然不錯。竹花嫂,你真早呀!”
竹花親昵地?fù)еD妹渾圓的肩膀,說:“跟你們一塊出工嘛,不早還行!”
“啊,”臘妹激動地挽著竹花細(xì)軟的腰?!吧┳?,你真好,這下看誰還敢講眾哥哥的閑話?!?/p>
她兩個偎依著走著。從臘妹富有彈性的肌膚中,竹花感覺到有股青春的激流在搏動。說不清是什么原因,她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脫口笑道:
“只怕真正好的不是嫂子,還是你的眾哥哥!”
“嫂子!”臘妹的心緊縮了一下,那只有力的手臂將竹花的腰挽得更緊了。她將熱烘烘的臉貼在竹花耳畔,輕輕說道:“眾哥哥好,嫂子也好!”
竹花心頭一熱,也將臘妹摟得更緊。她后悔剛才不該講那話。從她來到龔家,臘妹一直是她家的???。在親密的接觸中,她看出了臘妹對龔眾愛得很深。她能理解,他倆自小吃一鍋飯,在一個檐口下長大,青梅竹馬,干兄干妹,隨著年齡的增長,那種童貞純真的愛,能不升華,能不演變嗎?她也明白,像這種自然而然萌發(fā)于心的愛,是真摯而深沉的,擺不脫,忘不了,真正銘刻于心。她也深信,在龔眾眼中,臘妹始終是可親可愛的妹妹,他對臘妹的內(nèi)心深情并不理解。有一次,她跟他玩笑地說:“若不是舞那場龍燈,你娶的肯定是臘妹——”他聽罷大為光火,嚴(yán)厲地說:“你怎么也講這樣的話?臘妹是我的干妹妹,跟我像骨肉同胞一樣親!”她沒計(jì)較他的態(tài)度,反覺得他單純得可愛,便笑著用指頭敲著他的額頭說:“還干妹妹、骨肉親哩,我說你是個大木砣!”把個龔眾說得眼珠子直翻白,紅著臉兒說不出話來。其實(shí),竹花也是把臘妹當(dāng)親妹妹看待的,跟她不分彼此,從不存什么小心眼。真是女大十八變呀,她細(xì)細(xì)瞅著這位與她摟肩挽腰走著的臘妹,覺得她越長越標(biāo)致、越逗愛了。那明亮的眼、高挺的胸、健壯的肌膚,洋溢著青春的魅力。竹花不免想道,是呀,臘妹長大了,長成大姑娘了,到了該有個愛的歸宿的年紀(jì)了??蛇@死妹子無聲無息的,沒一點(diǎn)動靜,是怎么回事呢?她忍不住湊在她耳邊悄悄問道:
“妹子,嫂子問你句話。”
“當(dāng)問的嗎?”聰明的臘妹,敏感到了竹花要問什么,頑皮地這么說。
“自然是當(dāng)問的呀,嫂子還會害你不成?”
“當(dāng)問的你就說,我聽著哩?!迸D妹故意將耳朵貼到竹花臉邊,做出認(rèn)真聽的樣子。
竹花用手輕輕揪了一下她的耳朵,然后悄悄說:“你呀,你該成家了——”
這話還沒落音,就被臘妹在腰上捏了一把,痛得她“哎喲”一聲尖叫。然后又說:
“嫂子是跟你說正經(jīng)話,你別害羞,照直說:是要自己相呢,還是托嫂子幫忙?”
臘妹生氣地推開她的手,說:“嫂子真壞!”接著又把她摟緊,重重嘆了口氣,自語般地說:“今生今世我都不想了!”
竹花一怔,沒想到臘妹竟說出這樣的話,她很感不安,勸慰道:
“傻妹子,你年紀(jì)輕輕的,怎么說出這種話呢?你千萬不要為成分的事傷心呀!莫說大家都知道你是清清白白的貧農(nóng)子女,就算是真的成分高,也不能不成家呀!”
“嫂子,我不是這個意思。”臘妹昂起頭,傲氣地說:“我根本沒把什么成分放在心角角里?!?/p>
“那是為什么?”
臘妹轉(zhuǎn)過臉來,深情看著竹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她突然又將頭埋下去,說道:“嫂子,你莫問了吧!”
竹花完全明白了。從臘妹深情而包含復(fù)雜表情的眼光里,她看懂了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象眾哥哥這樣的男子漢了!”她不由一陣顫栗,感到一種強(qiáng)烈的感情威脅。但她是理解臘妹的。她說不出她有什么不對。她想說點(diǎn)什么,也覺得此時此刻需要說點(diǎn)什么,但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便把臘妹的肩摟得更緊。但臘妹卻把她推開,說:
“你走你的,別和我走在一起,免得別人說你沒跟我劃清界線!”
竹花沒有理睬這些話,又拖過臘妹的手,緊緊挽著,說:
“怕什么!你是我和龔眾的好妹妹,怎能分彼此?”
此刻,在不遠(yuǎn)處的白水田邊,一群婦女正團(tuán)團(tuán)圍住龔眾“興師問罪”:
“眾伢子,你說話算數(shù)不算數(shù)?”
“隊(duì)長娘子呢?怎么連個鬼影子都不見!”
“走,姐妹們,我們也回家抱娃娃去!隊(duì)長娘子帶好樣,我們曉得學(xué)?!?/p>
“要得,我們就學(xué)隊(duì)長娘子!”
俗話說:三個婆娘唱臺戲。田邊有二十多個婆娘,該有多少臺戲?那一片吵吵嚷嚷之聲,震得龔眾兩個耳膜發(fā)麻。這個頂天立地的大男子漢,在婦女群的重圍中,一籌莫展,毫無作為。他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才好。解釋吧,勸說吧,這滿塘蛤蟆叫,哪有容他叫的機(jī)會?僵持是不可能的,事態(tài)正在發(fā)展。在幾個辣厲婆的鼓動和帶動下,真有些人要走了,要回去抱娃娃去了。龔眾心急如焚。婦女勞力是插田戰(zhàn)斗的生力軍,她們一走,就很難說會拖到哪個牛年馬月才能完成任務(wù)!他正著急哩,突然聽到臘妹的喊聲:
“你們看,竹花嫂不是來了嗎?”
龔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然而,他卻分分明明地看到,在那綠色田埂上,娉娉婷婷走來一個婀娜身影,那確實(shí)是她,是那個他親眼看到抱著寶寶回娘家去了的她。怪,她居然來了,來出工了。他心里好不高興,抑制不住地喊道:
“竹花!”
竹花沒理他。她笑微微地走進(jìn)驚異不已的婦女群中,用親婉的眼神,跟每一張面孔打招呼,親熱地說道:
“跟嬸子、嫂子們學(xué)工夫來了!”
婦女們變得愉快而活躍了,一齊用羨慕的眼光打量這位漂亮的同胞。吵嚷的不吵嚷了,要走的也不走了。都嘻嘻哈哈圍著竹花,說個沒完沒了,倒把龔眾涼在一邊了。
“你真的來了,來出工了?”有人還不太相信,疑惑地問。
竹花笑微微地點(diǎn)頭回道:“來向大伙學(xué)田里工夫來了?!?/p>
聽竹花說得這么誠懇,見竹花人長得這么可愛可親,有些人的糍粑心腸發(fā)酸發(fā)軟,有點(diǎn)后悔跟她攀比,逼隊(duì)長要她出工了。有的甚至勸她回去:
“你帶著嫩人,日頭又這么毒,何必來吃這個苦頭呢?”
竹花輕輕說道:“這有什么,嬸嬸、嫂子們不怕曬,我也曬得;嬸嬸、嫂子們不怕苦,我也苦得!”
這些話說得大伙心里甜甜的,都高興地說“今天來了個漂亮人,也要插一天漂亮秧!”
有的還高興地夸龔眾:“我們隊(duì)長真行,說到做到,真的把老婆打發(fā)來出工了?!?/p>
有的則熱情贊揚(yáng)竹花:“還是隊(duì)長娘子賢惠,隊(duì)長怎么指揮怎么做?!?/p>
夾在婦女流之中的誤春牛,這時也得意洋洋地叫喊道:“當(dāng)然吶,男子漢,大丈夫,哪個做老婆的敢不聽男人的!”
龔眾本來對竹花的到來異常高興,不僅因?yàn)樗嫠旎亓嗣孀樱S護(hù)了威信;而且因?yàn)樗趯?shí)際上支持了生產(chǎn)。但誤春牛這一叫喊使他大感敗壞胃口,覺得會傷害竹花的自尊心。便很不高興地說:
“你這號站在堤岸上鼓氣的角色,也算大丈夫?”
那號稱“黃牛婆”的婦女一掌將誤春牛推在水田里,笑著說:“要充大丈夫,就到田里充去?!?/p>
誤春牛濺得滿身是泥,陷在稀泥田里的狼狽模樣,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龔眾惦記著生產(chǎn),怕大伙鬧過份了,忙喊道:“大家插田吧,莫光顧笑了!我給你們挑秧去?!?/p>
婦女們這才紛紛高挽褲腳下了田。這時,一位大嫂指著竹花驚喊道:
“哎呀,好白嫩的腳巴子!”
這一聲叫喊,把十幾雙驚異的眼睛一齊射向竹花從沒見過天日的白凈、渾圓的腿肚上了。
立時,水田里響起夾七雜八的議論聲:
“嘖嘖,活像膏油塑起的?!?/p>
“竹花呀竹花,你這么好的水色,應(yīng)該是去縣城戲臺子上唱戲的料子呀!”
“……”
“誤春牛,你的眼睛不在秧上,盡朝哪里瞟?”
隨著這聲喝斥,“啪”地一扎秧打在誤春牛身邊,濺了他一臉泥水,連眼睛也睜不開了。他怨天尤人地嚷道:
“噫噫,難道只準(zhǔn)你們盯著看,就不準(zhǔn)我看一眼?!?/p>
一位大嫂厲聲喝道:“正是,就是不準(zhǔn)你這滴口水的男人看。”
竹花滿臉羞得通紅。在農(nóng)村里,白腿巴子是沒有參加過勞動的象征,是不能像黑腿巴子那樣值得炫耀的。雖說大伙的驚異是出于好奇,并沒有什么惡意,但她總有一種不如別人的感覺。她是個要強(qiáng)的女人,干什么都不愿落在人后。她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要專心專意發(fā)狠插,用插秧的實(shí)際成績來挽回自己腿巴子給人的的不好印象。
插秧本是手面上的工夫,并沒有什么奧秘絕招。竹花心靈手巧,自然學(xué)來不難,插了一陣之后,也就熟練了,插得既快且勻。經(jīng)她插了的地段,清水之中漾著密麻麻的綠點(diǎn),橫看成行,豎看也成行,斜看還是成行,如同細(xì)工衲出的襪底,很得大伙的贊揚(yáng)。這使竹花感到很高興,覺得下田做工挺快活,挺新鮮,挺有味,比悶在屋里強(qiáng)多了。
特別是收早工那陣的笑鬧,更給竹花留下了極愉快,極深刻的印象。
其時霧氣已散,陽光初照,露水正消,涼氣仍舊。一朝早的勞作,對這群身體健壯、精力旺盛的婦女來說,消除了睡眠未足的倦意,正煥發(fā)了渾身的干勁。她們在放下手中的秧苗,準(zhǔn)備投入更緊張的鍋臺勞動之前,仍然不放過盡情嬉戲、笑鬧的機(jī)會。
“哎呀,插了一朝早田,竹花身上沒一個泥點(diǎn)子,哪像插過田的樣子?”一位大嫂大聲宣布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
“嘖嘖,真的呀,她那一身好干凈呀!”有人這么附和。
于是,田埂之上又熱鬧起來,響起了一片驚訝、叫嚷之聲:
“真怪,怎么泥巴就不沾她的身!”
“我硬做不到,怎么經(jīng)心也不行,一下田就會沾一身泥?!?/p>
“竹花呀竹花,莫非你這是天生的靈性?”
那號稱“黃牛婆”的嫂子更是憤憤然的嚷道:“我們滿身是泥,她身上一個泥星子都沒有,這不公平,應(yīng)該給她身上也糊點(diǎn)!”
這話沒使竹花心慌,倒把臘妹嚇慌了手腳。她深知“黃牛婆”粗手粗腳,愛吵愛鬧,說得出,做得到。她正要去護(hù)竹花時,卻已晚了,“黃牛婆”早從水田里抓了一手田泥,在竹花身上、腿上胡亂涂抹,立時,竹花也變成一個泥人了。
田野里立時蕩起了縱情的歡笑聲。
臘妹焦急地嚷道:“人家愛干凈撩你們什么了?看,把人家弄成什么樣子了!”
竹花卻說:“臘妹,別說了,身上弄點(diǎn)泥要什么緊!”
眾人的笑鬧,她的確一點(diǎn)也不惱,反使她感受到勞動的愉快,集體的溫暖。
待到早飯之后重新出工時,這種新鮮、愉快感就被烈日烤炙得無影無蹤了。如火的日光,燒烤著大地。竹花頭上那個小棕絲斗笠,僅能遮住頭部。她的背、腿、手臂,全都曝曬著。露在衣服外面白生生的皮膚,被曬得血紅,如同被火烙了一般,汗水滲在上面,火辣辣的燥痛。風(fēng)是熱的,田水也是熱的,悶人的熱氣蒸得她頭昏心惡。她的插秧速度明顯放慢了,腰腿疼痛的感覺明顯增強(qiáng)了。為了減輕手臂、腿部曬傷部分的疼痛,她不得不時時停下來,用手澆點(diǎn)田水淋在上面,濕潤濕潤,舒坦舒坦。她又一次這么做的時候,突然耳畔響起了關(guān)切的聲音:
“竹花,怎么你也在吃這個苦呀!”
這聲音輕輕的,很溫柔,語調(diào)拖得很長,叫人聽來,總覺得有點(diǎn)冷潮的味兒。
竹花一聽就明白是春寶的聲音。她沒吱聲,也沒抬頭。她不喜歡憐憫,更不愿讓自己不喜歡的人看自己的狼狽相。她一咬牙,把身上的疼痛丟在腦后,又悶聲不響插著。
春寶好像絲毫也沒感覺到竹花態(tài)度的冷淡。他仍然背著雙手,笑模笑樣地站在田埂上,神情專注地欣賞著竹花插秧的優(yōu)美姿勢。
竹花極討厭他那貪婪的眼光,只想快點(diǎn)躲開,便越插越快,很快便插到對面田埂邊了。
春寶裝作檢查插秧質(zhì)量的樣子,沿著田埂,又繞到竹花面前來了。他無話尋話說:
“龔眾呢?龔眾到哪里去了?”
竹花只當(dāng)沒聽見,仍然低頭插秧。
一位大嫂笑著問:“大隊(duì)長,你是要找我們龔隊(duì)長?”
春寶也只當(dāng)沒聽見,只顧自己說自己的:
“我要好好批評批評他。他怎么搞的!怎么能這樣排工呢?一個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關(guān)心群眾嘛,特別要關(guān)心那些有特殊困難的婦女同志。竹花,像你這樣沒做慣田里工夫的人,又帶著嫩人,應(yīng)該安排做屋里的工嘛!”
這話順情順理,竹花聽來感到特別順心。她有點(diǎn)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態(tài)度不該這么冷淡,她想,人家畢竟是龔眾的干哥哥,又在實(shí)心實(shí)意關(guān)心自己,怎么好這樣對待他呢?便朝他親熱地一笑說:
“他哪有你想得這么周全?!?/p>
受到自己喜愛的漂亮女人的贊揚(yáng),春寶感到特別高興。為了討好她,他故意當(dāng)她的面夸獎她的男人:“哪里是龔眾沒想到!我這當(dāng)干哥哥最了解他,他是大公無私,怕沾嫌疑,不敢給自己老婆說話!”
聽春寶夸自己男人,竹花也很高興,說:“是春哥說得好,龔眾只曉得做粗工,哪想得這么細(xì)!”
春寶作出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說:“真是,這個眾伢子,也太老實(shí)了,你自己不好說話,可以來找我嘛。我這個當(dāng)大隊(duì)長的干哥哥,秉公辦事,按上面的政策條文執(zhí)行,從不怕別人說嫌話!當(dāng)然,也怪我官僚主義,不了解情況。連自己的弟嫂也沒照顧到?!?/p>
一位大嫂打趣說:“大隊(duì)長,這回了解情況了,就莫再犯官僚主義羅!”
臘妹也說:“你就按政策條文照顧照顧竹花嫂子羅?!?/p>
這正是春寶等著的話。梯子搭起了,他才好上屋。臘妹的話剛落音,他就將手一揮,很有派頭地發(fā)出命令:
“竹花,你先回去。等下我給龔眾說說,要他另外給你安排工。哂谷呀,守雞呀,屋里工夫有的是,你喜歡做哪樣就做哪樣?!?/p>
對于春寶的吩咐,竹花感到為難,拿不定主意是聽從呢,還是不聽從?;丶胰リ帥龅胤阶鲚p松工,是她求之不得的,當(dāng)然好;但這么拔腿就走,又感到太特殊,不好意思。
“嫂子,大隊(duì)長要你回去,你就回去吧!”臘妹一旁勸說道。
竹花還是猶豫不定,站在田里沒動。
春寶催道:“走吧走吧,怎么,怕我說的話不作數(shù)?我這當(dāng)大隊(duì)長的權(quán)力不算大,但這個權(quán)還是有的,你只管放心走吧!”
田里的嬸嬸、嫂子們,都對竹花有好印象,很同情她,也紛紛勸道:“竹花,大隊(duì)長要你回去,你就回去吧。龔眾要罵。有大隊(duì)長負(fù)責(zé)嘛!”
臘妹干脆走過去推她,說:“還不快走,寶寶等奶吃了!”
大伙又是催又是勸,竹花不好再猶豫了,她飛快地插完手里的秧,尋了個腳印凼洗了手上的稀泥,從容地爬上田埂。
一心惦記著寶寶的竹花,回到?jīng)鲞葸莸奈堇?,匆匆洗了臉,換下汗?jié)竦囊律?,正打算去李家嬸娘屋里接寶寶,剛要出門,不想笑模笑樣的春寶堵在堂屋門邊。
“喲,春哥!”她這樣招呼著。
春寶又是聳眉又是擠眼:“看,干哥哥來了,也不喊坐,也不倒杯茶!”他這么說著,已跨進(jìn)堂屋了。
竹花避開他的眼光,說:“只怕我屋里的茶不好喝?!闭f罷,還是走到桌邊,從瓦壺里倒了碗涼茶遞給他。
春寶接著,咕嚕咕嚕喝干,砸著嘴,將眼光盯著竹花翹翹的胸脯,說:“好香的茶喲,怪不得,人漂亮,連茶都香些?!彼惨巡柰脒€在她手里,借機(jī)會順便在她軟顫顫的翹胸脯上捏了一下。
羞得竹花滿臉緋紅。她憤怒地瞪了春寶一眼,想早早避開,便說:“你忙工作去吧,我要接寶寶去!”
春寶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哎呀,你不要走了?我曉得,你不是忙著要接寶寶,是嫌棄我,不愿理我。唉,我還有心要幫你,有話跟你說哩?!?/p>
竹花心腸軟,不好意思走了,心里仍提防著,便站在門框邊,問:“有什么事,你就快說吧!”
春寶眼睛瞟著竹花,說:“是關(guān)系你的重要事,三言兩語怎說得清,唉,你又急著要走?!彼@么說著,一面細(xì)細(xì)觀察竹花臉上的表情。見她果然被吸引了,便邊說邊跨進(jìn)了臥房:“為這事,我想詳細(xì)征求你個人的意見?!?/p>
竹花跟到房門口,但沒有進(jìn)去,依在門框邊問:“到底是什么事,怎么吞吞吐吐不說?”
“你進(jìn)房里來,我才好說嘛?!?/p>
“站在這里聽,也是一樣的?!?/p>
“我又不會吃人,你怕什么?”
竹花遲疑了一下,才跨進(jìn)門坎,站在門邊。
春寶這才裝出一副極機(jī)密的樣子,問:“竹花,你讀過初中,是不是?”
“哪個不曉得,問這作什么?”
春寶笑著說:“我那個黃臉婆也只讀過初中哩?!?/p>
“要不得!你這么說嫂嫂!”竹花對春寶辱罵自己的妻子表示明確的不滿。
春寶沒有理會,繼續(xù)說:“憑她那副樣子,憑她那點(diǎn)水平,不是跟著我,哪能當(dāng)上大隊(duì)小學(xué)的民辦老師?!?/p>
“你說這些作什么?”竹花又準(zhǔn)備要走了。
春寶趕忙說:“作什么?重要得很哩?!背眠@機(jī)會,春寶踱到門邊來了,挨近竹花,悄悄說:“竹花,憑你這么漂亮、伶俐,又有文化,當(dāng)個民辦教師,合適得很嘛。當(dāng)教師幾多好,不曬日頭不淋雨,名聲又好聽——”
“再好我也想不到,你是大隊(duì)長,龔眾沒你那大的本事!”竹花決然打斷春寶的話。
春寶涎著笑臉:“龔眾沒本事,我這個干哥哥有嘛?!?/p>
“你有本事是你的!沒哪個想。”竹花完全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你不想,我倒是蠻想?!贝簩氁残敝郏锹曕菤庹f,“竹花,叫我想死了的好竹花,我的就是你的嘛,只要你……”他一邊這么說,一邊想要關(guān)門。
竹花怒氣沖天,忙用雙手頂住門扇,想脫身走出。春寶見竹花要走,不再關(guān)門,忙張開雙臂,象餓狼撲羊似的,一把將她緊緊摟住。
“畜生!”
憤怒的竹花,照準(zhǔn)春寶那張歪扭的臉,“啪、啪”兩巴掌。然后猛力掙脫,飛一般逃出門去。
偷油老鼠似的春寶,也跟著狼狽地溜出來了。他只覺得兩個臉頰麻辣火燒,沒想到花一般嫩嫩的漂亮女人,扇的耳刮子會有這么重。他怒狠狠地在心里咒罵:“早曉得這臭貨不識好歹,就該讓她在田里受苦受累,曬得她臉開坼,曬得她臉流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