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位于湘西南，地處雪峰山脈、資江上游。故鄉(xiāng)有一種鳥，名曰露水鳥，羽毛潔白，雙腿修長，嘴巴尖銳，是天然的捕魚能手。

每到清明前后，農田開耕，露水鳥便出現(xiàn)在稻田中。你在前方犁田，它在后面啄食。開始，我以為露水鳥在吃害蟲，大人則告訴我，露水鳥在吃魚。所到之處，它們可以把魚吃得所剩無幾。因為露水鳥吃魚，大人小孩對它幾乎沒有好感，見到便會大喊大叫，直至把它嚇跑。也有農戶在田間扎稻草人，掛紙老鷹，期望驅趕露水鳥。我多次回鄉(xiāng)，發(fā)現(xiàn)露水鳥根本不怕稻草人，也不怕紙老鷹，甚至站在稻草人的頭上觀察水面動靜，站在紙老鷹的翅膀上與風起舞。不得不佩服露水鳥的捕魚本領，只要魚浮出水面，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沖下去，啄住小魚，逃之夭夭。

出于好奇，讀小學，讀初中，讀高中，直到后來工作，我無數(shù)次問故鄉(xiāng)的伙伴，“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淥水凈素月，月明白鷺飛”，詩中寫的白鷺與故鄉(xiāng)的露水鳥有關聯(lián)嗎？他們覺得我這個人太好奇，沒事找事，也無人作答，以致我迷惑許多年。

大概十年前，我扛著長槍短炮回故鄉(xiāng)，目的只有一個，拍露水鳥，回來找鳥類學家辨認，看露水鳥是不是詩人筆下的白鷺。如果是，我的故鄉(xiāng)同樣有杜甫筆下的美景，張志和筆下的祥和，李白筆下的蒼茫。待我架好三腳架，拍攝露水鳥在不同場景的照片，發(fā)給在南方一所著名大學就職的朋友幫忙確認。原來，故鄉(xiāng)的露水鳥就是詩人筆下的白鷺，只是這個答案到我四十歲才知道。

得知露水鳥是白鷺，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魂牽夢繞的屺石水庫，它像上蒼散落人間的珍珠，安然、靜謐地躺在我家附近。波光粼粼的湖面，山水一色的美景，總是令我陶醉。而在屺石水庫的十幾個沖中，猶以九子沖最美。沖在其他地方不知如何解釋，在我的故鄉(xiāng)，指山凹進去的地方。之所以要提九子沖，主要是那里坡陡水深，是釣魚的好去處，是小鳥的天堂，也是我們童年戲水的樂園。

七八歲時，經常聽大人講，去九子沖撿鳥蛋，可以一籮筐一籮筐地撿。撿回家，用油煎，用辣椒炒，香噴噴的味道，隔著幾里路，也能讓人直流口水。那時，生活水平低下，食用物資匱乏，撿鳥蛋、吃鳥蛋似乎很正常。不知哪位村民說露水鳥蛋吃起來腥，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就不去九子沖撿了。慢慢地，樹林又密密麻麻掛滿鳥窩，地上布滿鳥糞，一層又一層。鳥糞是天然的有機肥料，樹木受其滋養(yǎng)，越長越茂盛；蒿草受其補給，越長越高大。野豬、野兔、果子貍、竹鼠等動物也得到了天然的生存屏障。日積月累，九子沖就成了一個近乎獨立的動物王國。

不怕大家笑話，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很長時間不喜歡露水鳥，甚至覺得它不吉利，是害鳥，只要見到，就驅趕。當我知道露水鳥是白鷺，而且有唐詩宋詞為露水鳥唱贊歌后，我就想辦法跟大家解釋，說明露水鳥不只是會吃魚，還能美化環(huán)境，實現(xiàn)生態(tài)平衡。

兩年前，鄉(xiāng)里巡湖，朋友給我發(fā)來一個視頻，視頻中的天很藍，水很綠，白云朵朵，樹影婆娑，露水鳥站在沙洲旁嬉戲，魚兒在水中自由穿梭，仿佛一個世外桃源……朋友問我：“美不？”我說：“很美?！眴栁抑朗悄睦飭?？我說不知道。讓我仔細看看，我仍說不知道。他嘆了口氣說：“兄弟，你離開故鄉(xiāng)太久，常回來看看，這是你的故鄉(xiāng)——九子沖?！?/p>

說來慚愧，這些年，我疲于在世界各地奔波，從未靜下心來欣賞故鄉(xiāng)的風景，甚至可以說不屑于欣賞。只是，九子沖不用一詩一詞渲染，就這樣自然呈現(xiàn)，也是美不勝收的畫作。看著沙洲旁的露水鳥，想起李白的詩：“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心閉且未去，獨立沙洲旁。”此時此刻，感覺我也是一只屹立天地之間的露水鳥，縱使渺小，也想蒼茫?；蛟S，只有我這種離開故鄉(xiāng)幾十年的人，才有這種特殊的情愫。

我常跟朋友說，看白鷺不需要去西塞山、鄱陽湖，去我的故鄉(xiāng)，山清水秀，白鷺成群，展翅高飛，輕盈多姿。腦際浮現(xiàn)一個畫面：“九子沖前白鷺飛，屺石水庫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敝蒙磉@樣的環(huán)境，有露水鳥為伴，能說我的故鄉(xiāng)不美嗎？

（本文刊載2025年1月28日《工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