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 舅
十九歲那年,我參加民辦教師內(nèi)招考試,考取了武岡師范學校。入校前,一位親戚告訴我,有位堂舅在這所學校當老師。
入校一個多星期后,一天下午,我去拜訪了堂舅。
他與我想像的樣子相差太遠。四十五六歲年紀,淺淺的頭發(fā),黑紅黑紅的臉,樸素的衣著。怎么看,都不像位師范學校的老師,倒像位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
原來,進師范學校前,他就是位農(nóng)民。務農(nóng)二十余年,落實政策后,才安排工作的。本來,根據(jù)他的學歷,組織上安排他到市里一所高等??茖W校,一番權衡,他選擇了坐落在家鄉(xiāng)的這所學校。
他是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第一批大學生,中央民族學院學語言的。
他跟我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學期間,班里團支部書記總是看他不順眼,想方設法擠兌他。畢業(yè)那年,這位書記不知編造了些什么罪狀,參一本到學校里,他就被發(fā)回了農(nóng)村老家。
第一次相見,堂舅給我的印象除了樸素,就是一身的正能量。他以長者的口吻,輕言細語,跟我說了很多,比如要聽黨和毛主席的話,要多讀馬列、毛主席的書,學習要用功,不要與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混,交朋友要提防心術不正的人……我用心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此后兩年,我常到堂舅那里去。
堂舅很健談。每次去,跟我聊得最多的是他們家族的陳年往事,恩恩怨怨。他的記性實在是好,好些事情連一些微小的細節(jié)都記得清清楚楚。少不了的還有思想方面的教育,內(nèi)容跟第一次見面時差不了多少。
他的生活狀況用兩個字即可形容:簡樸。穿著永遠那么樸素,好像沒穿過體面些的新衣。雨天只穿船形套鞋,沒穿過高筒的,雨傘也總是半新半舊。去外面買菜,總提著那個用白色塑料帶編織的篩子。一日三餐非常簡單,蔬菜為主,蘿卜、白菜、茄子……很少見到葷菜;三餐的飯一次煮好,第二餐炒剩飯,第三餐炒剩飯,炒得飯粒又干又硬,難以下咽。房間里沒有一件貴重物品,看不到一樣中看的東西。
我忍不住想,堂舅這是怎么啦?還以為自己是在艱苦的農(nóng)村嗎?
他不光對自己吝嗇,我的印象里,他好像沒有對人大方過。
好幾次,他跟我說:“叫你爸爸和舅舅到我這里來玩幾天吧。”
有一天,我父親和舅舅一起去了他家里。
中午,堂舅簡單地招待了我的父親和舅舅。
下午,堂舅說要陪我父親和舅舅去看電影。父親和舅舅很是高興。步行兩公里到了樂洋電影院,看了看,堂舅說“換個地方吧”。又步行近一公里來到光明電影院,看了看,堂舅又喊走。最后到了祈劇院,看了看,不走了,堂舅說:“今天的祈劇好看,我們看祈劇吧!”話這么說著,半天不見動靜買票。父親和舅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掏錢買了戲票。
看完戲回到學校后,晚餐還是普普通通,沒有個像樣的菜。
“哪里像個請我們來玩的樣子呢?”窩著一肚子氣,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一早,我父親和舅舅就告別堂舅回家了。
或許是受不了堂舅的小氣吧,堂舅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們,很少到堂舅那里去,別的親戚更不用說。師范的那兩年,我只在堂舅那里見過他的姐姐祥姨娘一次。
堂舅就這么摳摳地、孤獨地過著日子。
他好像跟我說起過, 他曾有過一門親事,但有人從中說他的不是,女人便離開了他。
有一次,表姑陪我母親到學校來看我。我們一起去了堂舅家。表姑白白凈凈,年輕又漂亮。
那時,在醫(yī)院里工作的表姑爺已病逝一年多了,表姑帶著兩三歲的女兒過日子。
一面只緣,堂舅看上了表姑。
那時候,學校里一學期要組織師生去電影院看一兩次電影。
有一回,堂舅拿了張電影票,要我去請表姑。我明白堂舅的心思。卻有些犯難,心里想:兩人年齡上的差距也大了些,表姑怎么能看得上堂舅呢。又不好明說,便說道:“舅舅,我陪你一起去送票吧!”
我陪著堂舅從學校出發(fā),一路不緊不慢步行到表姑當時居住的地方。當我們說明來意后,表姑以帶孩子不方便外出為由,婉言謝絕了邀請。
不知是第一次邀請遭拒后,猜出了表姑的心思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此后,堂舅再也沒有跟我提起過表姑來。
堂舅后來是不是還談過別的女人,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到死,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我畢業(yè)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到堂舅那里去。
后來他退了休,住進了離校不遠的老同志宿舍。三樓(頂層),六七十平米的樣子,很老舊,單間不像單間,套房不像套房。我去看堂舅時,看到屋子里零零亂亂,雜七雜八的,仍然見不到一件貴重物品,沒有一樣中看的東西。
我實在不明白, 堂舅的工資花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一點也不會享受生活?
每去看他一次,他都要留我吃飯,很簡單的一餐飯。吃罷飯,就又跟我講他們的家族史。他的記性還是那么好,講起族上往事,總有說不完的話。然后又是思想方面的教育,內(nèi)容大抵沒有變化,與時俱進的東西也有些,比方說,你是中心校領導,要廉潔奉公,思想不能落后,別人送你東西什么的千萬不能收,等等。
八十三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堂舅踩到凳子上去換燈泡,一不小心從凳上摔了下來,摔成大腿骨折。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進了醫(yī)院。然后打電話叫我過去。
堂舅住院的那幾個月,我常常在醫(yī)院里跑進跑出。有時是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有時是給他送點想吃的東西去;有時是幫他去銀行取錢,然后交到住院部。
說到取錢,他說他不相信別的人。我聽了心里頭一熱,雖然受了些累,能被堂舅這么信任,也值了!有意思的是,他的工資卡和存款單密碼都不一樣,每次吩咐我去取錢時,總是將我叫到床頭,很小聲地告訴我一串新的數(shù)字……
堂舅出院時,他自己到辦的手續(xù)。我與表老兄幫他清理好東西,叫了輛出租車,將他送回到家里。
此后,我又多次到看望他老人家。其時他已雇請了保姆在身邊。
兩三年后的一天,堂舅的外甥孫打來電話,說舅爺爺過世了。那一瞬,我心里涌起一陣悲戚……
(王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