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大隊眼面前的水頭溪生產(chǎn)隊完全癱瘓了。
先是大隊干部焦急,社員們不焦急。許多社員筒著雙手在一旁說風(fēng)涼話:“倒了南山,占在我份上有幾箕土?天坍下來自有長子撐著,管我們社員什么事!”大隊的態(tài)度卻不同,打從宣布將龔眾撤職之后,便忙著安排新隊長的人選。專派大隊長春寶親自坐鎮(zhèn)水頭溪抓改選。一連開了三夜長尾巴會,反復(fù)用舉手、丟豆子、在紙上劃圈圈的方式選舉,結(jié)果真叫春寶慪氣,次次都是龔眾當選,氣得春寶頭昏腦脹,也顧不得講究方式方法了,迫不及待地當場出面否決。每一次否決的理由就是一句極簡單的話:“醞釀不成熟,這次選舉無效?!迸蒙鐔T怨聲載道;搞得龔眾十分尷尬。龔眾莫可奈何,只得在每次選舉之前,打躬作揖向大伙求情,可憐巴巴地請求道:“求大伙看在我可憐的爹老子份上,莫再選我了,莫再叫我在中間受夾板氣了!”盡管龔眾這么懇求,但社員仍然是按自己的意愿投票。這么選來選去,選舉結(jié)果始終沒變。春寶氣得無法,連聲罵社員們少知識、沒覺悟,根本沒資格享受民主權(quán)利。最后干脆收起了“民主的形式”,由他來履行集中的權(quán)力。他昂首挺胸地代表大隊部,宣傳任命誤春牛當隊長。這么一來,的確順當、方便多了,當場除了有幾聲聽來不很順耳的笑聲外,沒有任何人出面公開反對。然而,無聲的反抗卻顯得更其厲害。社員們用不承認、不買賬來堅決抵制,誰也不聽誤春牛的調(diào)遣。所以,水頭溪實際上等于沒有隊長。
如今,情況完全倒過來了。原來焦急的大隊干部一點也不焦急了。他們急的是要按縣里、公社的要求配齊生產(chǎn)隊的班子。任命誤春牛當隊長,就意味著班子配好,他們填了表,上報了,任務(wù)完成了,萬事大吉了??缮鐔T們即安逸不了啦,他們一個個急火燒心,都在為一年的飯米擔憂,眼看春分即到,離浸種育秧、扶犁打耙的農(nóng)忙日子越來越近了。龔眾當隊長的時候,秧田、谷種、肥料,早劃算得熨熨貼貼。眼下卻大不相同了,隊里沒個撐得起腰的人,等于群龍無頭,哪有個不松箍,不散架的?指揮不靈的隊長誤春牛,不只不著急,反感到高興。他到處打著哈哈說:“好呀,過去你們叫我誤春牛,如今春是你們誤了的,得把這個綽號原封不動還給你們!”有道是“春爭日,夏爭時”,季節(jié)不等人呀!要想群龍走,還得有個舞龍頭的人。大伙商量來討論去,覺得唯一的辦法是及早選個眾人擁戴的人出來當隊長,否則莫指望搞好生產(chǎn),隊上百多號人口一年的衣食大事就會吊在半天云中。于是,他們推舉出幾位年長的貧下中農(nóng)去向大隊請愿。大隊黨支部書記和其他幾位大隊干部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也就不顧春寶的極力反對,集體決定水頭溪生產(chǎn)隊重新選舉隊長。完全按社員們的意愿,不管選誰,大隊概不干預(yù)。然而選舉仍很困難。問題明擺著的,如果真正聽從民意,無論是舉手或投黃豆,當選的肯定是龔眾。但龔眾有言在先,死活不肯當。為這事開了好幾次社員會,終于一致同意將眾人愿望寄托在“碰運氣”上頭,決定用物資分配的土辦法——抓鬮,來解決嚴肅的政治選舉。并明確規(guī)定:誰抓到,誰當隊長,外加五十塊錢補貼,以賠償損失,而且當場兌現(xiàn)。自然,大家都希望龔眾抓到這個“鬮”,那樣他就無法推辭了,因為任何人都無法推掉命運的安排。
為使讀者不致去翻辭典,這里有必要對“抓鬮”作番簡單介紹。其實,“抓鬮”的方法簡單極了,一說便知。先按全隊戶頭,如數(shù)用小紙片做好鬮,其中除在一張上寫一“當”字外,其余均為空白。然后將這一張張紙片揉成小砣,放進一個楠竹米筒里,上擱一雙竹筷,由各家戶主輪流來夾。每夾出一個紙砣,便當場展示,誰夾到“當”字的那張,誰就是命運安排的隊長。
這古樸而又不無迷信色彩的分配方式,居然被應(yīng)用到現(xiàn)代的政治生活中來了,這自然是一種滑稽,也充滿著諷刺意味。然而,淳樸、敦厚而又多少有點愚昧的水頭溪人,卻是十分認真,十分虔誠地對待的。有的人,為了祈求命運之神施恩于已,不讓那個倒霉背時的“當”字紙砣夾在自己手中,早在先一天夜里,就將自己的枕頭豎在床檔頭的中央,以為祈禱。
這無疑是一次情緒極為復(fù)雜的選舉。
淳樸、老實而又不無狡黠的山民們,誰都害怕不幸的命運降臨;誰都故意在家里磨磨蹭蹭,不愿先到會。經(jīng)幾位熱心人輪番用哨子催、登門喊,一直拖到夜晚十點多鐘,人們才陸陸續(xù)續(xù)惴惴然、惶惶然地來到會場。然后圍著那個碗口粗的楠竹筒,眼睛惶惑地盯著它,心里默默祈求命運之神保佑,大伙的態(tài)度特別認真,每個人在夾之先,都毫不例外地要捧著竹筒搖了又搖,晃了又晃,希望將幸運搖來,把晦氣晃去,這才誠惶誠恐地將筷子伸了去。
那些先夾的人真值得羨慕啊,他們的運氣都異乎尋常的好。隨著他們一個緊接一個地夾出空白紙砣,會場的氣氛反越發(fā)緊張起來了。在前面夾的人越是走運,就意味著后面的人倒霉的可能性越大。這么一來,等在一旁的人便顯得特別惶恐不安了。他們唯恐留給自己的是那個倒霉的寫著“當”字的小紙砣,為了搶好運,他們爭著搶筷子先夾。擠在最前面,搶得最起勁的,竟是老實巴腳、可憐見見的何二叔?!敖畼桥_先得月”。他不只先搶到筷子,而且連那個楠竹筒也捧在手里了。他的神情是緊張而又十分虔誠的,如同抱著一團焚身的烈火,又像捧著一尊萬靈的圣像。他小心翼翼將竹筒舉起,先湊在耳邊聽了聽,然后便拚力搖了起來。
“二叔,莫搖了,一搖就把個‘當’字搖在你筷子底下了。”等得不耐煩的人這么打趣道。
“屁話!”何二叔大不高興,搖得更重了?!岸鄵u幾下,就搖出運氣了!”
“對,二叔,你只管搖,七搖八搖,晦氣就搖跑了!”
“不用你多嘴!”
何二叔不讓人家逗寶,人家勸他搖,他反倒“適可而止”了。他慢慢停住手,小心地將竹筒擺在桌上,然后佝僂著背,斜瞪著眼,用筷子在竹筒里挑了又挑,選了又選,好一陣才夾出個紙砣來,用捉魚才有的那種敏捷,迅急地將那紙砣抓在粗大的手里。他如同抓著一個導(dǎo)火線正嗤嗤冒煙的手榴彈,手兒劇烈地發(fā)抖。待喘勻氣,心里平靜了點之后,他才笨拙地將紙砣展開。天哪,白紙之上,竟露出一個黑字來。何二叔并不識字,也無須識字。在這數(shù)十個紙砣中,只有這一個晦氣的字。他頭腦昏眩,頓足嘆息,無可奈何地照自已胸上砸了一拳。立時,圍著的人們發(fā)生一片驚訝、歡呼、惋嘆、同情的“喔唷”之聲。
生產(chǎn)隊會計極機敏,趕忙捧上一個內(nèi)封五十大元的紅包,高聲說道:“二叔,恭喜你了,接著這點財喜吧!”
何二叔哪敢接那紅包。他腦袋像霜打的茄子樹那樣勾著。他本是個羅鍋駝背的半殘疾人,智力既不好,體力又不強,且年已五十有五,早已沒有了當接班人的資格。雖說生產(chǎn)隊長是芥菜籽官,卻也是一隊之主,獨操一隊的經(jīng)濟、政治、教育、文化大權(quán),他老何哪是這塊材料!他哭喪著臉,如遭災(zāi)受磨一般,他雙手抱拳,作揖打躬,懇求大伙修蔭功,饒了他,讓他重夾一次。其意之誠,其心之切,就只差沒屈膝下跪了。
事關(guān)各自利害,人們的心也變硬了,竟沒有一個人慨然應(yīng)允。
何二叔在萬般無奈之時,猛然看見龔眾站在后邊,他大喜過望,如同一個被溺的人看見浮過來一節(jié)木頭。猛撲了過去,一把拉住龔眾的衣袖,懇求道:
“眾眾,求求你,做做好事吧,代你二叔當了這屆隊長吧!除了隊上五十塊錢的補貼外,我再給你加二十塊!”
被這場抓閹鬧劇搞得頭昏腦脹的龔眾,叫何二叔這么一拉一求,連神經(jīng)都變麻木了。他太為難了。瞪著眼看二叔當隊長嗎?太不妥當了,二叔挑不起這副擔子;答應(yīng)二叔的請求,自己頂上去吧,又極不心愿。他左右為難,煩躁得要命,忍不住地叫了起來:“煩死我了!”甩脫二叔的手,沖出了會場。
龔眾害怕何二叔再來纏他,第二天大清早,匆匆吃罷飯,就躲進深山砍柴去了。
他實在怕見何二叔。怕看到他那愁苦的面容,怕聽到他那乞求的聲音。在何二叔面前,他無端地感到不安,一種近乎犯罪的不安。他總覺得二叔的憂愁、難處和痛苦,都是自己轉(zhuǎn)嫁的。
僅僅砍了一擔柴,他卻在山里轉(zhuǎn)悠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挑著柴悠悠地往回走。饑渴無情地懲罰著他。使他一心想回屋里咽幾口茶泡冷飯塞塞肚皮?,F(xiàn)在他又成了實際上的單身漢了。好心的岳母,不放心幼小的外孫女,早就把寶寶接走了。他過著單身生活,一個人飽了,全家也就飽了。
叫他覺得奇怪而驚訝的是,當他走到屋對面的那叢鳳尾竹邊時,看到屋里映出一框桔黃的燈光。待走近些,又看到屋門是開開的。那從敞開的門口投射出來的一片淡黃色的光輝,在他心里喚起一股溫暖的感情。竹花在家的時候,他常常很晚才收工回來,也遠遠看到屋里投射出來這樣一片光輝。這光輝立即在他心窩里注入溫暖,洗滌了疲勞,填飽了饑腸,然而此刻在屋里的是誰呢?他心里格登一跳:莫非是竹花回來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將柴擔子甩在柚子樹下,撲進屋去。正對大門擺著的四方桌上,擺著一碗香噴噴的紅辣子炒臘豬舌子。只有竹花知道他的這種愛好,莫非是她回來了?他正激動地朝廚房走去,不想里面卻傳來喊他的聲音:
“眾眾,你回來了?”
分明是岳母的聲音。他有點失意,又感到高興,便親熱地喊道:
“娘,是你來了!”
岳母滿臉含笑地走了出來。這是一張跟竹花一模一樣的臉模子,只不過它顯得更成熟,更莊麗,更慈祥,叫人一看就覺得親切。
“快去洗個臉,先喝杯酒,消消乏?!?/p>
她這么說著,一邊在桌上擺了一瓶米酒,一個酒杯。
龔眾洗完臉出來,坐在桌邊,岳母立即給他斟了滿滿一杯。那盈盈的液體上,飄著淡淡的熱氣。他默默抿了一口,酒還沒有下喉,便已覺得有股熱流流遍了全身。
“還好嗎?”挨坐在一旁的岳母這么問。
“蠻好,醇香甜嘴!”他咂著嘴這么稱贊。
“這是竹花她爹為自己泡藥酒特意蒸的。他曉得你愛喝幾杯,便留了兩斤,要我?guī)Ыo你嘗嘗。再嘗嘗菜?!?/p>
龔眾挑了一塊臘豬舌子送進口里,有滋有味地嚼著,一邊說:“好香!咸淡也合適!”
“這是竹花從城里托人捎回來的。她惦記著你,曉得你在屋里很苦,要我給你送來,說是你喜歡用臘豬舌子咽酒?!?/p>
他的心滾燙燙地發(fā)熱了。喝著醇香的米酒,嚼著香脆的臘豬舌子,聽著暖心的話語,他只覺得口里香香的,心里甜甜的,周身暖暖的。他眼睛潮濕了。竹花對他意深,岳父母對他情篤,他龔眾是欠了他們的情,負了他們的意呀!
“她在城里好嗎?”他酸著鼻子這么問。
“說是還好?!痹滥赶氲脚畠旱目嗵?,禁不住淚水晶瑩,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繼續(xù)說,“她還是幫我一個堂妹子踩機子。她沒有城里戶口,是‘黑人’,只能從她姨子那里分點工做,弄不到幾個錢,還不能給你寄錢!”
“我不要她寄錢?!彼菄娭謿庹f出這話的。
“話不能這么說嘛!”岳母娘淡然一笑?!澳銈兪嵌鲪鄯蚱?,還分什么你我!她也是想著家里的難處呀!”
“……”他默然了。“咕?!蓖滔乱粷M杯酒,又伸手取酒瓶子。
“吃點菜,空肚酒會傷身體的?!痹滥赴醋∷氖???粗麏A了菜吃著,又給他斟了滿滿一杯,然后說,“眾眾,你不怨竹花吧?”
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我只怨自己,怨自己沒本領(lǐng),連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好!”
“竹花可是一點也沒怨過你呀!”岳母深情地說,“她樣子嬌滴滴的,可并不怕吃苦。她進城去做工,也是不得已?。∷螄L舍得離開你和女兒,那些日子里,哪天早晨爬起床枕頭不是濕透了,只有我這個做娘的知道女兒心中的苦??!”
龔眾鼻子一酸,一顆淚珠滾落在酒杯里,他連酒帶淚,一口吞進肚里。
岳母看在眼里,身子稍稍靠近他,輕輕地說:“眾眾,竹花有件事要同你商量?!?/p>
“唔?!彼W】曜?,等待岳母把話說完。
“她一心為你好哩。她在城里認識一個干部……”
“是嗎?”他突然打斷岳母的話。
說不清是什么原因,龔眾對岳母談到竹花認識干部之類的事感到緊張而反感。記得春節(jié)的時候,竹花從城里回到娘家,約他去團聚,他高高興興去了。一路之上,心尖子都在發(fā)顫。待見到眼睛越發(fā)發(fā)亮,臉色越發(fā)白皙,衣著越發(fā)挺直合身的竹花時,他那滿心的激情竟被突然生發(fā)的不快代替了。竹花覺得很意外,撇開父母、女兒,悄悄拉他到房里,溫存地問:“你像有點不高興?”他默默點點頭。“為什么?”她這么追問。他一時答不出。是呀,夜里想,夢里盼,如今老婆回到身邊了,還有什么不高興的呢?但他確實感到不快。竹花清亮的眼睛在盯著他,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只能實實在在地說:“我看你像個女干部?!本蜑檫@點嗎?這又有什么不好呢?可他卻覺得極為不好。竹花聽了,臉都紅了,嗔道:“你呀,真傻!”……可他又忍不住發(fā)這種傻氣了。
岳母像覺察到一點什么,忙直截了當?shù)卣f:“那干部幫了你的大忙,給你找到了工作。”
“工作?”龔眾感到有點意外。
“是呀,給你找到工作?!?/p>
龔眾一口干掉杯里的酒,嘆道:“我一無靠山,二沒走后門,能有那么容易?”
岳母忙說:“是真的哩。是找到建筑公司的臨時工,打土方,和灰漿,做一天三塊多錢哩?!?/p>
“我不去,”龔眾搖搖頭,苦笑道:“在鄉(xiāng)里玩泥砣,去城里也是玩泥砣,我又為什么非要離開熟地故土?”
“眾眾,還是去吧,竹花要你快去!”岳母一邊給他斟酒,一邊這么勸說。
“竹花要我快去?”
“是呀,你到城里后,兩口子住在一起,有福同享,有苦同當,幾多好!”
龔眾沉默不語,細細在心里拈量。
“你要快點拿主意呀,”岳母催促道?!爸窕ㄕf,城里找工作難得很,錯過這個機會,就難碰第二回了?!?/p>
“……”龔眾仍然一聲不吭,只顧喝悶酒。
“唉,你也該活泛點,鄉(xiāng)里,城里,不都是做工嗎?”
龔眾心里開始活動了。岳母說得在理呀,我進城一不投機倒把;二不破壞治安。我是靠賣力氣,靠勞動生活,一樣是干社會主義嘛!何況現(xiàn)在一走,就可以完全擺脫當生產(chǎn)隊長的煩惱,再也不必對何二叔感到內(nèi)疚了。……這么想著,他一連喝一兩杯酒,大聲對岳母說
“好吧,我去!”
“真的進城當臨時工去?去跟老婆一起過日子?”
當龔眾躺在臨時搭在竹涼床上的鋪上,腦袋壓在高高的枕頭上時,腦海里不停地這么問著自己。
屋子里靜極了。睡在隔壁房里的岳母早已沉入夢鄉(xiāng),發(fā)出均勻的鼻息聲。明天,他就會告別水頭溪,去城里當“非洲人”,吃高價糧。那將是怎樣的生活呢?像吃國家糧的工作人員一樣,清晨起來,打仗一樣地啃幾個饅頭,就趕去上班;一天只要干足八小時,就可以下班回家,回到鴿子籠一般的房里,又是打仗一樣地幫著竹花做晚餐。是的,這一切完全和工作人員一樣。不同的是,他上班仍然是舞鋤頭,和在水頭溪沒有兩樣。難道自己真要去過這種生活?……
真要離開水頭溪,離開這養(yǎng)育他的土地,并不像嚼臘豬舌子、喝米酒、拉閑話那么容易。只要他一閉上眼皮,他腦海里就跑開了走馬燈,不得安寧。
“呼——”
“嘩——”
什么時候起風(fēng)了。山林掀起倒海翻江般的樹濤。屋外的那株大柚子樹,發(fā)狂似的嗚嗚呼嘯,劇烈地搖擺狂舞。
“口邦——口邦——”
風(fēng)嘯聲中,夾著陣陣響亮的撞擊聲。他很不安了,又是誰忘了給隊上的牛掛夜草,饑餓的痛苦正使它們用堅硬的銳角,重重撞擊牛欄枋,表示抗議。
“口邦、口邦、口邦——”
這若斷若續(xù)的撞擊聲,揪緊了他的心弦。
多么熟悉的聲音!
是什么時候聽過?
那是一個凄苦的夢呀!
依稀的記憶,將他帶回遙遠的孩提!
逝去的歲月并不算久,只是那時他太小,太不諳事。什么都記不明白了,什么都忘懷了。唯有那凄清、哀傷的梆聲,卻刻骨銘心般地留在記憶里。那是多么可憐,多么狹小的天地??!在只不過兩、三尺寬的化子轎里,擠著一老一少兩個生命。一個在死亡線上掙扎,一個在渴求著勃長。為著生存,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睛雨霜雪,他們?nèi)螒{慈善心腸的支配,一時被抬到這村的山坡上;一時又被抬到那莊的墳地邊。父子倆被抬到哪里,就將生存的希望帶到哪里。奄奄一息的爹爹,每天唯一的事就是敲梆。每當饑腸轆轆,村莊炊煙四起的時候,爹爹就簌簌抖動那無力的手,敲響掛在身邊的木梆,用梆聲喚起人們的善心,用梆聲召喚人們的施舍。他也有日常功課:一當梆聲響起,便端著爹爹遞給他的竹碗,守在橋門邊,等待人們送來的殘羹剩湯。
那梆聲包含著多少苦,浸透了多少淚??!爹爹正是在那凄苦的梆聲中了卻殘生的。自己卻交了好運,吉星高照,紫氣東來,遇上了好日子。解放后,是共產(chǎn)黨挑選出的好人、水頭溪的老支書收養(yǎng)了他。他成了水頭溪人,吃水頭溪的奶水長大。沒有水頭溪的眾鄉(xiāng)親,沒有水頭溪的田、土、山、水,就沒有他大漢龔眾!如今,他長大了,長成彪形大漢,成了家,立了業(yè),卻嫌水頭溪窮,要腳板皮揩油——開溜了,溜到城里去做小工,擠在工作人員上班的人流中,人家衣冠整潔,昂首闊步,他卻油汗?jié)M身,形影猥瑣,如同叫化。他又成了叫化,一個沒有戶口,沒有糧證的叫化!這對得起水頭溪的父老兄弟嗎?對得起水頭溪的田土山水嗎?
“真混,你真混呀!”他狠狠咒罵自己,后悔自己作出了荒唐的決定。
一道藍色的閃電從窗口劃過,刺得他兩眼發(fā)花。
“轟隆隆——”緊接著滾過一串震耳的春雷。
“嘩嘩——”屋頂上發(fā)出一片炒豆子般的爆響。
大雨來了。那貴如油的春雨落下來了。
他睡不落心了。風(fēng)聲、雷聲、雨聲,宛如聲聲急切的召喚,把他的心引到丘丘田里去了。他想起了山坎上的那幾丘干腦殼田,像漏瓢似的,才盛一滿田水,什么時候雨停,什么時候漏個精光,這時牽牛去犁,任怎么壯實有力的牛,也休想犁動。歷年來,這些田都是斗雨犁的,日里下雨日里犁,半夜下雨半夜犁,不能有絲毫馬虎。大雨滂沱,如不抓緊時機斗雨搶犁,一當雨過天晴,火紅的日頭出上十天半月,這些田肯定會被荒掉。這么想著,他心里極度不安了。隊長還沒最后定妥,不會有人來關(guān)心這些干腦殼田。
他不能眼睜睜讓隊里受損失!這么想著,便悄悄爬了起來,輕手輕腳點了風(fēng)雨馬燈,背上棕蓑衣,戴上雨斗笠,找了犁,牽著牛,朝山坎上走了去。
狂暴的風(fēng)雨,猛烈地襲擊著大地,也襲擊著正在搶犁山田的龔眾。寬大厚實的棕蓑衣,仍然無法擋住瓢潑似的雨水,把他的胸前、背部打濕了,冰涼冰涼的。但他心窩里卻是熱烘烘的。這些日子來,心灰意懶的他,沒去水庫工地,也沒管隊里的生產(chǎn),成天游游蕩蕩,閑得筋骨發(fā)酥。此刻在這驚雷暴雨之中,他卻像一只虎,渾身勁鼓鼓地揮舞牛梢子,吆喝著,大步在泥水中蹚著。
這是一幅極為壯觀的雨夜搶耕圖!構(gòu)圖新奇而又富有詩意。彎彎的水牛角上,掛著一盞搖搖晃晃的風(fēng)雨馬燈?;椟S的燈光,在水牛腳下照亮一小圈。健壯的水牛,噴著響亮的鼻息,大眼睛上掛著密集的雨簾,一步一步,穩(wěn)健前進,所過之處,立即翻起一線滾滾的泥浪?!?/p>
一道金蛇行空的閃電,驟然劃過夜空,強烈的白光在大地上閃動,把佇立田頭的一個人影映照在龔眾眼底。他太熟悉她了。僅這么剎那間的一晃,她整個的形象,全印在他腦海里了:圓形油紙雨笠,罩著一張紅樸樸的臉;寬大的蓑衣,襯出藍花布衫窈窕的身姿;褲腿高挽過了膝蓋,露出一雙健壯、渾圓的腿……
“臘妹!”他驚異地喊道。
“你好專心呀,我來了好一陣了你都不曉得?!焙门d高彩烈地說。
“深更半夜摸到山坎上來干什么,你不怕老蟲咬?”他這么大聲開玩笑。
“來幫你舞龍頭。”她嘿嘿笑著,跳下水田了。
這一會他不是感到高興,而是感到緊張,一種莫明其妙的緊張。他竟大聲喊道:
“你快回去,莫在這么擋事!”
“不,她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笆遣襾淼摹!?/p>
“伯伯?”
“是呀,伯伯曉得你會來的?!?/p>
龔眾有些疑惑,但還是相信了。早些年,伯伯也是半夜起來搶犁山田的。以后年紀大了,任務(wù)就落在他肩上了。伯伯擔心他一個人害怕,便喊春寶陪他。春寶怕冷怕累,總是賴著不醒,最后,是自告奮勇的臘妹來陪他。
他不吱聲了,讓臘妹走了近來,從牛角上取下風(fēng)雨馬燈,提在手中,然后牽著牛鼻子,吆喝著,朝前走去。
山田面積窄小,盡是些蓑衣丘、斗笠丘。他們興致勃勃地犁了一丘又一丘。待到風(fēng)停雨住、朝霞滿空時,坎上的幾丘旱腦殼田,已翻犁得規(guī)規(guī)整整了。
臘妹歡快地跳上田埂,大聲笑道:
“眾哥哥,我要祝賀你?!?/p>
“祝賀我什么?”龔眾莫明其妙。
“祝賀你從昨夜晚起,正式上任當了生產(chǎn)隊長!”臘妹一字一頓地說。
龔眾這才領(lǐng)悟到,昨夜主動搶犁山田的事,正是自己承認自己是隊長的表現(xiàn)。他不好意思了,啐道:
“你呀,就你多事!”
“別裝了,我這就代你去向大伙宣布!”臘妹笑聲朗朗,拔腿朝村里飛跑了去。
“臘妹!”他焦急地追喊。
但無濟于事了,臘妹早跑遠了。他在收拾好犁具,牽著?;卮宓穆飞?,心里已拿定了主意:好好跟岳母說清楚,水頭溪離不開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