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擂臺
(小說)
李良華
科爾沁草原的冬夜,寒風呼嘯,風一陣緊似一陣,狂卷著雪花飄飄灑灑,漫天飛舞,好一個粉妝玉砌,銀裝素裹的世界。
熄燈號早吹過了,上了一整天班的連長陳春貴,盡管身子疲憊,查鋪查哨后卻睡意全無。這位65年冬入伍的四川硬漢,堅毅的臉上,臉色凝重,眉宇緊鎖,裹著大衣,頂著風雪,在操場上徘徊,大頭毛鞋,踩著厚厚的大雪,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平時很少吸煙的他,一根緊接一根的吸著,夾著煙頭的手指好幾次被煙頭燙著了,竟沒有覺察到。
此時的他儼然成了“雪人”。直到指導員起來查鋪,才把他拉進了連部。
指導員老朱明白,自己的這位搭檔這回恐怕真的遇到坎了。老朱對連長陳春貴,了如指掌。陳春貴是團長的得力干將。十多年的崢嶸歲月里,先后參加了京原、沙通兩條鐵路干線建設和唐山、天津抗震救災的工作。特別是當了連長后,帶領全連官兵,發(fā)揚鐵道兵“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不畏艱難險阻,不怕流血犧牲,勇挑重擔,頑強拼搏”的鐵軍精神和“老虎團”的光榮傳統(tǒng),一次又一次的圓滿完成了黨和國家交給的戰(zhàn)備施工任務。特別是這次轉戰(zhàn)通霍線后,在科爾沁草原的吐列毛都,在零下三十多度的環(huán)境里,全連指戰(zhàn)員們都脫掉了棉衣,身著襯衫和絨衣在工地奮戰(zhàn)的情景,被吉林省委視察鐵路修建工作檢查團的領導發(fā)現了,檢查團的領導非常感動,通報表揚了他們連。
連部簡陋的會議室墻上,滿是錦旗、喜報和獎狀。這一面面錦旗,一張張喜報和獎狀,見證著該連的榮光。這個連隊不愧為敢打硬拼,敢啃“硬骨頭”的連隊。
名聲愈響,壓力也愈大。他們連此次的任務是劈山筑路。機械連的幾臺空壓機都分給了隧道施工的連隊。沒有風鉆,只得憑磅錘、鋼釬,打炮眼放炮開山。戰(zhàn)士們大多是新兵,以前沒有從事過這項工作,所以一打起炮眼來,好多人怯場。打錘者的錘往往不是砸傷了掌釬人的手臂就是砸傷了自己的大腿。工程進度受阻。連長在工地上見狀,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這二者正是連長陳春貴雪夜難眠的原因。
不過朱指導員從連長走進連部的剎那間,嘴角上露出的一絲笑意里,覺察到連長似乎找到了邁坎破局的妙計。
星期六晚上,連隊例行的班務會時間。
班務會后,連隊操場上響起了急促的哨聲,那是連隊晚點名了。 點
點名程序結束后,隊列前的陳連長一反平日里和藹可親的神態(tài),滿臉嚴肅地說:“同志們,為了很好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劈山修路,同時也配合兄弟連隊砂場供應石塊的任務,本連長決定,下周星期三在工地舉行一次掄大錘打鋼釬擂臺賽。我任擂主,贏了本連長者,連隊嘉獎一次,是戰(zhàn)上的升為副班長,副班長上升為班長。凡比不過本連長的,業(yè)余時間下炊事班幫廚一個星期。這兩天時間,大家先準備準備?!?/p>
連長話音一落,隊列里鴉雀無聲。戰(zhàn)士們平日里在工地上見識過連長是如何掄大錘打鋼釬的。那架勢、那勁道、那氣場,無與倫比。和連長打擂臺,能贏么?
片刻,值日排長劉武發(fā)聲了:“報告連長,我認為你的比賽規(guī)則條款有失公允,沒經打擂者協商同意的規(guī)則似乎有霸王條款的嫌疑?!?/p>
三排長劉武是連長接來的兵,劉武腦瓜活絡,吃得苦耐得勞,連長一向對他寵愛有加。連長說:“劉武,我倒要聽聽,啷個有失公允,霸王條款體現在哪里?格老子的,你倒給我整清楚了。”
不經意間,連長的四川方言崩出來了。
“既然連長要我講,我也只好實話實說了?!眲⑽浯舐暤卣f,“其一,比賽條款里有戰(zhàn)士贏了擂臺賽上升一職,如果是干部贏了你呢,是否有升職一說?其二,輸了的下廚房幫廚,錯倒是沒錯,但是否還有別的喜聞樂見的處罰項目呢?譬如拱籃什么的,同志們哪,你們說對不對?”
“拱籃〞是球友們處罰輸球者的一項規(guī)則,即輸球者在球場中線雙手雙腳著地,頭拱著籃球爬行,要求不偏不倚的將球拱倒指定的籃球圈下。
一提到“拱籃”,隊列里立馬炸了鍋,氣氛活躍起來。戰(zhàn)士們都知道,連長酷愛打籃球,酷愛歸酷愛,但他的球藝實在是不咋地。因他高個子不是太高且身體粗壯的原因,打球時總抓不到籃板球,加之投籃命中率也不高,所以“拱籃”最多者,常常是連長。
好一會,連長說:“好你個劉武,我就知道你滿肚子花花腸子,彎彎繞,沒憋什么好屁。本連長現在回復你,第一,干部贏了我的,升遷之事,我沒這個權限,得團首長說了算。不過我倒可以推薦。劉武你想當副連長、連長,得憑真本事。這第二哩,輸了的人是下炊事班幫廚還是“拱籃”什么的,聽戰(zhàn)友們大家的,免得日后你們說我官僚、霸道、不講民主。”
星期三,掄錘打釬擂臺賽如期在哈口山工地的山坡上舉行。沒有橫幅、標語,因陋就簡。
評委有除連長在外的所有連隊干部,還有連隊軍人委員會的軍人代表。
在戰(zhàn)士們大多數人心目中,這場擂臺賽沒多大看頭,也沒什么懸念。他們認為沒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與連長比,更何況憑實力而言,其結果是唯一的,那就是連長贏。
哨聲響起,主持人朱指導員在山坡上簡要的講了比賽的目的,簡略的復述了比賽的規(guī)則。
比賽的要求是:參賽者須在同一時間內,拿同樣重的大錘,比掄大錘的次數,鋼釬打炮眼的深度。掄錘次數多,打炮眼深者為贏。
陳連長手持十六鎊的大錘往巨石上一站,胖墩粗壯的身軀,活脫脫天生的一塊掄大錘的料??刹皇敲??他參加過京原線驛馬嶺隧道和沙通線紅旗隧道的修建,不知道打崩了多少大錘,打沒了多少根鋼釬。
敢和連長應戰(zhàn)的唯獨只有七班副魏賢哲。
魏賢哲是三排長劉武接的77年兵,湖南人。他來到了連長站定的巨石上。只見他中等身材,臉色微黑,在“三點紅”的映照下,倒不乏英武之氣。他向連長敬了個禮,沒有寒喧,就和自己的掌釬人站在連長的右邊。
比賽的哨聲響了,隨著裁判的手一揮,比賽正式開始。
但見連長手握沉重的磅錘,肌肉緊繃,目光如炬,氣勢如虹。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鐵錘高高舉起,然后重重的砸下,火花四濺。每次擊打都準確無誤的落在鋼釬上,那鋼釬在沖擊下發(fā)出“叮當”的響聲,每一擊都彰顯著力量與決心。連長似下山猛虎,勢不可擋。他那大錘打著打著很自然地改為掄大錘了。
再看魏賢哲,一開始就將錘猛地掄起,大錘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地砸向鋼釬,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鋼釬發(fā)出了清脆悅耳的金屬撞擊聲,猶如樂章中的節(jié)拍,韻律感十足。
內行人都知道,大凡打大錘者只有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才可以甩開手掄了。他們通常是以磅錘柄把與手的長度為“半徑”,自己站立的地方為“圓心”,很自然的揮動磅錘而掄圓。這樣可以憑借著晃動的勢能而增加錘擊的力度,且掄錘人也不會顯得太疲勞。這樣才能算是把大錘打到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
隨著掄錘人手臂有節(jié)奏的揮動,兩個掌釬人也不松閑,錘起錘落之間,他們順勢將鋼釬提起,在提的同時,有度地旋轉鋼釬,以保證炮眼的圓度。
陳連長和魏賢哲他們在掄到一百五十多記錘時已大汗淋漓,熱氣直冒。因氣溫低下,熱氣在他倆的帽沿下,眉宇間化為一層厚厚的潔白的銀霜。
他們手臂揮舞,大錘起落,叮當作響,火花四濺。打得性起,索性脫掉棉衣干。
當連長的大錘揮舞到三百余下時,他每掄一下,總要發(fā)出“嗨”的重重的吼聲,額上青筋暴起,滿臉漲紅。已顯體力不支之態(tài),但仍咬緊牙關,繼續(xù)掄錘。一口氣打了368錘,方才停下。
魏賢哲仍不緊不慢,繼續(xù)掄錘打釬,直至400大錘才罷手,硬生生的砸出了一個60多公分深的炮眼。
連長趕忙跑到魏賢哲身邊,握住他的手說:“祝賀!祝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啦!”然后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連長和魏賢哲精湛的技藝,堅韌的毅力,精彩的表演讓戰(zhàn)友們嘆為觀止。
山坡上頓時響起了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
掌聲過后,連長清了清嗓子,說“同志們哪,本連長向來說話算話,吐個吐沫是個釘。軍中無戲言嘛,即日起,七班副魏賢哲同志便是七班長了。至于原七班長哩,任三排排副,支持配合三排長工作。大家呱嘰呱嘰,表示祝賀!”
山坡上又是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連長不愧為連長,早把活動計劃得周到詳盡。他的目的是通過本次擂臺賽,讓戰(zhàn)士們深受教育和鼓舞,在連隊中涌現更多的像魏賢哲這樣的技術人才,在國防戰(zhàn)備施工中大顯身手。
接下來,連長要魏賢哲就怎樣掄錘打釬做經驗介紹,班長也不能白當。
連長點了將,魏賢哲自然不敢違命。
雖然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硬著頭皮也得講。魏賢哲站在石頭上,思索了片刻,講了起來:“首長們,戰(zhàn)友們,我哪有什么經驗可言?只是在這里就如何掄錘打釬,匯報一下自己的點滴粗淺體會。”
魏賢哲把掄大錘的姿勢、要領、技巧,要注意的事項等,講得既深入淺出,又簡明扼要。
最后他說:“熟能生巧,實踐出真知,長才干,我這三錘子買賣是靠千錘百煉敲打出來的。入伍前,我修過大圳,淘過金,沒少和錘子打交道。一個冬天的農閑時間,我和父親為了砌屋場地基、砌???,一個月就打了300多方石塊。只有真正掌握了掄錘的要領,才能心之所向,意之所達,真正達到心神合一的境界?!?/p>
排長劉武聽了,心里暗自夸道:“魏賢哲這小子,不僅大錘打得好,嘴皮子也利索?!彼麨樽约航o部隊招來了個好兵而自豪。
朱指導員向來睿智,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和理性分析能力。自然會抓住擂臺賽這一契機,來促進連隊各項工作的開展。
“文化戰(zhàn)士,各班排的墻報員,要充分利用好黑板報、墻報,大力宣傳這次擂臺賽。我們要向七班長魏賢哲學習,學習他的先進經驗、過硬技術,要對照自己找差距。”指導員說。
指導員強調:“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希望我連涌現出更多的魏賢哲這樣過硬的技術人才,為加強連隊建設,為國防戰(zhàn)備施工任務做出應有的貢獻。”
指導員話完畢,連長站在石頭上,一只手高舉著大鎊錘,說:“同志們哪,這只是個錘子噻,是個錘子喲,怕個錘子!”最后四個字,連長是一字一頓的講出來的。
戰(zhàn)士們聽了,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因其時部隊里的人戲稱四川人為“錘子”。
往后的日子里,不論是星期天還是施工間隙,戰(zhàn)士們三三兩兩,在營房空坪的凍土上,練習掌釬打錘,特別一些掄錘怯場的戰(zhàn)士,有時候夜間自覺地約人借助大雪反射光練錘。一時間戰(zhàn)士們交流的是練錘的心得體會,商磋的是掄錘的技藝。所有的一切離不開一個錘字。
三個月后,連長陳春貴和指導員老朱從團部開第一季度工作總結會歸來,他們倆沒有回營房,而下車后直奔工地。
團長的話仍在陳春貴耳邊回響:陳春貴帶領的連隊在沒有壓風機,缺少機械化作業(yè)的條件下,利用鎊錘、鋼釬、鐵鎬、鐵鍬,土法上馬,劈山筑路,提前超額完成了團黨委交給他們的戰(zhàn)備施工任務,特別他們配合兄弟連隊砂場,創(chuàng)下了月碎萬方砂石的記錄。開創(chuàng)了第一度開門紅的局面。他們的連隊,不愧為“敢啃硬骨頭”的連隊。
此時,一個個生龍活虎般的戰(zhàn)士正在工地上忙忙碌碌,工地上到處是“叮當,叮當”、“叮叮當當”悅耳的錘擊聲。這是錘聲的海洋,錘聲的世界。
連長陳春貴笑了,笑得那么燦爛,那么甜。
他用手拍了拍朱指導員的肩膀,不無得意地說:“格老子的,當初那籃球我沒白拱。值!”

作者簡介:李良華,1955年生,1977年入伍,80年退伍,退休教師。作品散見于鐵道兵文化網,今日頭條,新華網,《鐵道兵報》、《邵陽日報》、《武岡文藝》、《都梁風》等。